昭帝崩于天顺二年冬季。
这一年西北战事初平,叶家小侯爷在边境大破敌军,夺回了自怀帝手上就丢给北靖的燕云十州,且将边境线向北推了数百里。为此赫赫战功,昭帝亲封了叶小侯为定安王,乃本朝第一位异性王。
朝臣们为此议论纷纷,道那叶小侯本就是出身太后母家的外戚,又掌军权,如今封了异性王在朝中是头一份的显赫,只怕有功高震主之嫌。
如今倒好,来不及震主,昭帝已然因病驾崩。
这位年纪轻轻的帝王行事温吞优柔,子息上也单薄,身后只有一位已经丧母的五岁皇子。小皇子幼失怙恃十分可怜,眼看着将要被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叔伯们撕成碎片,定安王却从关外匆匆赶回。
他轻裘缓带步过奉迎殿前长长的宫阶,手上象征军权的玉戒漫出温和流光,小皇子便在这双戴着玉戒的修长双手扶持下稳稳当当坐上了帝位。此时已是初春,殿前白玉广场上海棠悄悄探出一树花苞,小皇帝站在花苞下懵懂抬头,拉着那人的袖子满怀信赖地唤:“表叔叔……”
满朝文武都低头在心中叹息。
虽是免去了一场夺位之争,但如今帝王年幼,那位叶家庶女出身的太皇太后如何能镇得住这位家族里最优秀的年轻人?何况如今,他还掌着军权呢。
昭华元年的春光正好,扶疏花影在那人脸上撒下斑斓的丽色,他挑眉一笑,眉梢掠过了十里春光。但殿上诸人眼中并无惊艳,这一刻所有人脑海中都划过一个念头——
成国江山,只怕从此要改姓叶了。
*
京郊官道上,有骏马正发足狂奔。
马上女子戴着幕离,普通的素缎衣裳穿得严丝合缝,连脖颈前的绸带都系得一丝不苟。这样一身装扮,明显是帝京哪位教养严苛的官家小姐。但这位没有坐官家小姐应坐的精致马车,也没有遵循行不露足的淑女规则,骏马如闪电急驰,幕离翻飞间秀美如玉的面庞在白纱后一闪。
马蹄纷飞,踏到一处长亭前收束了脚步。长亭前有男子拉住缰绳,伸手去接马上女子,声音温和地唤:“兰之”。
“柳公子还是唤我谢姑娘比较好。”谢兰之避开面前的手,从容轻巧地从马背上一跃而下,随手拉严了幕离,一点也不愿放松的姿态:“多年未归,未知家中境况如何,但请公子告知。”
伸出的手接了个空,柳姓公子有些尴尬,收回手正要开口,却有一道凉凉的声音抢了先:“不大好,快全完了。”
这语气微凉且带点嘲讽,不知怎的还透出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柳姓公子直觉这人说话好生刻薄,正想回头反驳,看到来人时却愣了愣。
“……定安王?”
他匆匆敛衽施礼。新帝即位后定安王把持朝政,已算是成国实际意义上的摄政王,他虽是官家公子,但并无功名在身,不可不拜。
俯下身的那一刻,他听见上头眉目清美的年轻王爷不耐烦地道:“快滚吧。”
???
柳公子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定安王叶辞如今权倾朝野,但面上素来是温和有礼的,擅长在言笑晏晏中不动声色捅你一刀,家中长辈提及他便要摇头叹一声“笑面虎”,但笑面笑面,毕竟是笑着的,这个开口就叫人滚的家伙是谁?
他犹疑着抬头,眼前的笑面虎已经伸手把他提到了一边。
“回你家去,本王有话和她说。”
柳公子:……
打发走姓柳家公子,叶辞飘到谢兰之身前,长指一勾勾掉她的幕离,端着她的脸仔仔细细打量一番,目光尚在她更显风致的眉眼处流连,手指却随即嫌弃地将她甩开。
“几年不见,倒学会私会外男了。”
谢兰之气笑了。她先头说话正正经经蒙着脸,此刻对着他才算得上私会二字,但她懒得就此辩驳,脑子一热话便到了嘴边:“柳公子是家父为我挑的夫婿,过阵子就要下定了,算不得外男。”
她语气轻巧无辜,面前的人却气了个倒仰,冷笑回她:“是么?可惜这定是下不成了。姓柳的虽然是旁支庶子,但到底是刑部尚书府上子侄,你们谢家现在怕是高攀不上。瞧瞧,今儿大抵就是来退婚的。”又作恍然状道:“本王忘了,还没下定,那便是连退婚都不必了。”
这话说的刻薄,谢兰之想和他呛声的心气都没了,默了默问他:“叶辞,你到底想怎么样?”
叶辞怔了一下,就听她声音平淡地续道:“我三年未归,刚进江淮地界就听说定安王亲自出手,谢家所有在朝者均被革职查办,相关的亲友门生一起倒了台。我竟不知你和谢家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使出这样的雷霆手段?”
她语调平缓,仿佛不是很在意这件事本身,但语气坚定,像是真不明白缘由。
不明白么?叶辞垂下眸哂笑了一声。
谢家和我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和我有深仇大恨的人……是你。
与我相伴多年,却一朝不辞而别甚至将要许嫁他人的……你。
谢兰之。
关外尘沙肆虐,旷野疏风刮来好似鬼怪嚎哭,每个枕戈待旦的夜里对着月色我都在想,或许凯旋回京后你也会回家,回到我身边。
可是我回京数月,你还是没有回来,甚至叫我听到谢家要将庶女兰之许嫁柳家的消息。
怎么能忍得住呢……我等了那么久的人啊……
怎么能忍住不毁了谢家,叫你无处可去,只能回到我这里呢……
他勾起唇角,微微笑起来。春水般的明丽眼眸里似有星光一闪,刹那间羞谢了长亭外枝头将绽未绽的梨花。
“自然是为了你啊,”他递来含笑凝睇的眼波,声音轻缓地好似情人絮语:“我的……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