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洢做了一个梦,梦里神奇地回溯到高中时代。
场景简直像是纯情校园剧,设定是午休时间,校园里静悄悄的。阳光从树叶的罅隙间漏下来,心痒地蹭着她的肩膀。
四周阒寂无声。她确定了周围无人经过,才敢将目光近乎贪婪地投在“学术之星”榜上。年级前十的照片工工整整地陈列着,而那个排在首位的人是她所有做贼心虚的根源。
他直视着镜头,目光沉静,嘴唇象征性地弯起礼貌的弧度。蓝白相间的校服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袖口卷起,露出一截手腕,骨节分明。
她想起之前在楼道上远远地碰见过他一回。那时他才打完球回来,手里拎着一罐冰可乐,罐身上凝结着小小的水珠。他侧头和旁边的人说话,漫不经心地把手搭在罐沿,食指扣在拉环上,微微用力,“咔哒”一声,充盈着的气体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她从来不知道单手开可乐是一件令人脸红心跳的事,在脸彻底烧起来之前,她转身走开了。
目光重新落回这张照片,她回忆着自己上次月考的成绩,心算要在每科上多拿多少分才能摸到前十的门槛。随考试成绩更新的“学术之星”是缄默不可说的秘密,她好渴望有朝一日自己的照片能跟他在同一张榜上。挨在一起是不可能了,他的排名几乎稳定在前三,而她,如果能刚好挤掉第十,已经是做梦都能笑醒的超常发挥了。
她的手揣在裤兜里,手心因为紧紧攥着手机而出汗。犹豫半晌还是掏了出来,她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迅速地对着他的照片拍了一张。拍完后又觉得刚才的行为像个傻瓜,暗自唾弃一下自己,心头却不受控制地泛起雀跃。
梦中的画面一瞬间跳转到高考那几天,天气不算太好,但仍有阳光。
高考前一天全校停课布置考场,高一高二的学生们离校,只留高三的学生在学校里自由活动,放松心情。教学楼垂挂着红色横幅预祝本届高考生凯旋,老师搬桌子守在教室外等着给学生答疑,而“高考将至”这件事依然没什么实感,总有种虚妄的不真实。
班主任在晚自习前讲了高中的最后一堂课——没有那么煽情,也没有聊人生聊将来,他只是很平静很坦然地对一个个眼巴巴地望着他的小脑袋说:“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你们都要相信,自己的努力无愧于在南郡的这三年。”
“最后两天晚自习了,继续好好复习。没必要去焦虑还没发生的事情,别浮躁,静心学就好了。”
教室里只有安静翻书和动笔的沙沙声。她紧紧攥着手中的笔,用力到手都在微微颤抖。心脏不受控制地高速跳着,卷子上印着的铅字幻化成了一柄柄铁锤,无情地敲击在太阳穴上,突突的疼。她没有心情再看下去,脑子里一团乱麻,从后颈上渗出的细汗一点点顺着脊骨流下去,校服衬衫窒息地贴在胸口,风扇继续在头顶吱呀吱呀地转,却没有一点凉风。
课间出去休息,很多同学趴在栏杆上聊天。原本的四座教学楼如今只有他们所在的这座亮着灯,剩下的隐没在无边的夜色里,像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无端看得人心情发凉。她忍着层层漫溢上来的恐惧感,若无其事地参与他们的对话,朋友在耳边絮絮说着什么,她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高考两天真的像梦一样,看似漫长而辛苦,实际上一晃就过了。那些场景一帧帧地重现,她看见各科老师都换上了大红色的T恤,上面印着硕大的“高考加油”,有点傻气,但看着很感动。班里有一部分同学被分配到外校考试,所以在大巴车载着他们离开南郡之前,班里所有同学站在考场外,手叠着手,再用力甩下,大声喊一句加油口号。
这是一件很豪气的事情,她却一丝也笑不出来。
最先发现她不对劲的是班主任,他在语文考试进场前把她悄悄地叫到一边,一脸和蔼地问她:“还好吧?”
她勉强点头,他又对她说了很多鼓励性的话,她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英语结束铃声响起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心思全部飘到窗外去了。监考老师下来挨个收卷子清点,有个男孩子激动得过了头,见监考老师收好卷子,对他点头示意之后,像卯足了劲的弹簧一样,“噌”的一声站起来,连带倒了椅子都不知道,一溜烟地窜出去了。
南郡的谢师宴就安排在高考结束当天,学生们回寝室把东西收拾好,然后喜气洋洋地结成大部队朝早已订好的餐厅出发。席间摆着各式丰盛的菜肴,却没有人动筷,各科课代表轮番上去给科任老师送花束,感谢老师的台词应是早就背好的,说着说着却依然红了眼眶。
分不清是谁先哭出第一声的,紧接着很多女孩子都抹起了眼泪,他们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是班里同学齐聚一堂的最后一次了。平日里一贯沉默寡言的班主任举着话筒,认真又坚定地说:“你们是我带过的最优秀最听话的一届!”
“扑哧”一声,席间有人破涕而笑。
或许每个人都曾经厌恶过枯燥艰辛的高中生活,幻想着、计划着美好的暑假。但此时此刻,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想象中的狂喜并没有到来,相反地,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和疲惫。高考压力一朝消散,回首这心无旁骛的三年,才惊觉已经经历了那么多起起落落,不知不觉间成熟了那么多。
而高中时代也终将一去不复返了。
各科老师讲完了话,同学们开始互相敬酒,拿着高脚酒杯,蹩脚地学着电视里大人们的应酬模样,磕磕巴巴但坚持说着对未来的期许和祝福,再豪气干云地把红酒一饮而尽。殊不知,红红的眼眶和哽咽的嗓音把他们的幼稚和青涩暴露得一干二净。
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被朋友拉着去喝酒,哭得一塌糊涂,互相祝福“前程似锦”、“未来可期”。这充斥着酒精与眼泪的场合也滋生出许多真情吐露,有男孩子终于别别扭扭地对喜欢了许久的对象表白,引来一阵起哄和喧闹。
英语老师年纪很轻,此刻也带着洞悉的笑意打趣他们:“我还以为你们早在一起了?”
班主任则一脸糟心地看着再也不归他管教的熊孩子们,被表白的女孩子早就捂脸了,一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男生把那个不住傻笑的男孩子抬上肩膀开玩笑,他无力地挣扎着,微弱的呼声被淹没在调侃和戏谑里。
宋洢静静地看着那个方向,片刻,又灌下一杯酒。
她听见魔鬼在耳边连声唤她的名字,说:“高中已经结束了,你们再也不会见面,你忍心给自己留下遗憾么?”
…不。
别留遗憾。
那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她难以抗拒。
如果不能陪你继续走下去,最后冲动一把,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陡然生出一股勇气,这勇气来得突兀,但势不可挡。
她点开了他们的聊天界面,上一条消息已经是两个月前。
他倚在广场的路灯边等她,微微低着头,手指在屏幕上随意地划着。夜色已深,他也刚从谢师宴热闹的包厢里抽身出来,身上尚穿着简单的白衬衫黑长裤,手机屏幕上的光映着他的脸,无端显出一丝寂寥。
她绕到后面走过去,趁他不注意,扑上去挂在他肩膀上:“你在看什么?”
他反应极快地搂住她,闻到她身上浓重的酒气,微微蹙眉:“刚刚在对答案。你怎么喝了这么多?”
“高考终于完了啊,比较开心而已。”她故作轻松地耸肩,笑得没有破绽。
他也露出笑意,说:“是啊,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接下来有整整三个月,我们可以一起去毕业旅行,或者你还有什么想做的,我都陪你。”
她的笑容凝固了一瞬,假装没听见他在说什么,生硬地转了话题:“…我今天好累了。”
他想走到路边打车送她回去,她却一把抱住他的胳膊,眼中似有火光迸现:“带我到你那里去,好不好?”
他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她已经急切地欺身而上,像只笨拙而莽撞的小兽,毫无章法地亲吻他的嘴唇,磕磕绊绊,不得要领。娇软小舌沿着他的唇隙稍稍探进去,触到他的齿关,便立刻受惊地退出来,不敢造次,又不甘心,讨好地、轻轻地舔舐。醉鬼在亲吻的间隙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他并没有听清。
他觉得今天的她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即使在这样的亲密无间中,她的身体一直在颤栗。中间他也曾清醒过一阵子,克制地把她推开,告诉她她喝醉了,而他这样做是趁人之危。她却望着他笑,眼眶微红,回答道:“我现在很清醒。”
她身上的橙花的清甜香气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鼻腔,同着酒味纠缠不清,似乎把他也熏醉了。
在那个时候,他没有留意到她的悲哀表情。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顺理成章,他揽着她打车回家,本来还顾忌着醉鬼发酒疯,她却一声没吭,只是贪恋地把脸埋在他的怀里,毛茸茸的脑袋在颈窝处不安分地蹭来蹭去。他被她蹭出了一身的火,忍着欲望开了家门,然后反锁。
“你想好了?”他低声地问。
她点头,迷迷糊糊地凑上来亲他。他最后的自持和理智自此一溃千里,电光石火间脑中已做决断,他毫不客气地反客为主,熟门熟路地捧住她的脸颊,加深了这个吻。
她隐约记得明明一开始是她主导,但不知不觉就被亲软了,手臂无力地垂下来,搭在他的肩上。他亲吻着她的嘴唇,轻而易举地叩开她的齿列,半强迫式地搅弄。渐渐地,吻一路向下,亲到她的后颈,那里有一颗小小的痣,像是雪白画布上的一点墨,不突兀,倒像是点睛一笔。这个吻绵长而炙热,有意无意地在后颈处流连了一会儿,她浑身一颤,随即不甘示弱地去解他的裤子。他轻轻笑了一下,一只手轻松地环到她背后,短暂一声,胸衣的扣子开了。
她觉得自己也像那只刚从冰柜里取出的可乐罐,当他单手解开她的拉环,那些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感也像是饱胀的气体一样,争先恐后地溢出来了。
随着他的视线缓缓下移,她全身的肌肤渐染薄绯,但脸上的表情依然是强自镇定的,那两丸黑水银样的眼睛定定地、大胆地盯着他瞧。纤细的手臂遮不住两只香柔细嫩的雪团儿,只有顶端染了一抹淡红,像青涩未熟的樱桃。
他自嘲地感受着将要喷薄而出的心跳,再也不复先前的游刃有余,只恨不能更猛烈地将她占有。挺身进去的时候,她低低地吭了一声,随后便死死咬住了嘴唇。
呼吸纠缠。短暂的停顿之后,他开始了动作,力度放得极尽轻柔。她的长发铺洒在身侧,泛着一层薄薄的微光。她紊乱地喘着气,像是和谁较劲一样,嘴唇被咬得泛白,就是不肯出声。又是新一轮的进攻,他伏在她耳边,手指抚上她的嘴唇,语声轻得近乎呢喃:“叫出来。”
像是再也承受不住了一样,她的手缓缓攀上他的腰,掩饰性地转过头去,在他冲撞的时候,喉咙不可遏止地溢出一声破碎的呜咽。
眼角有泪滑下来。
窗外淡月微云,屋内冷烛如烟。风露湿了行云,电掣金蛇万丈,携着雷霆万钧之势汹汹破空而来。轰雷如山,霆震万叠,雨丝相互交缠,他的浓睫在黑暗中染上情欲的慵倦,嘴唇贴着她的耳廓低语,声音喑哑低沉。她从未想过他竟也有这样一面,以前的他似是深山流泉,是触手也握不住的遥远。上天对她何其恩赐,让她最后得到了她的心上人。
孤灯犹自明灭闪烁,他眉峰是月中秋山,目光是朦胧烟雨,这场梦美得太过渺远失真,却令她甘愿身陷囹圄,就此沉沦。
宋洢醒过来的时候,有一瞬间,不知道身处何处。
她望着头顶上的床帘发呆,意识缓慢而迟钝地回笼,终于想起来,她已经在这所二本院校蹉跎三年,过去的一切赞美与荣光不复存在,身上余钱二十,是预留给明天的餐费。
至于那个梦的结局…她的头骤然痛了起来,这种痛裂肌砭骨,牵一发而动全身,直痛得教她喘不过气。
她全身都发着抖,努力坐起来,摸索着找出一个小药瓶,就水吞了药片。
重新躺上床,闭着眼睛半天,依然睡不着。她回味着方才做的梦,心想,我已经多久没梦到过他了?
小茴香的声音骤然在黑暗里响起来,把她吓了一跳:“你醒了?”
她迟疑地坐起来,小茴香消失一周之后信守诺言,跑回来住着,还是那个样子,天天乐呵呵的不着调,只是缄口不提那一周。
“你是被我吵醒了吗?”
“不是,我在跟别人聊天,一直没睡。倒是你,”小茴香一把揭开帘子,眼神探究地看着她,“我刚才听到你哭了。做噩梦了?”
“我…我刚才梦到他了。”
猝不及防的大颗眼泪掉下来,她连忙伸手抹了抹脸。
即使过了这么久,想起还是心酸。
“要聊聊吗?”小茴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紧紧的,“我陪你。”
宋洢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半晌,她说:“我想再见他一面,哪怕现在我变成这样…至少,当初我不该走得那么匆忙,好多话还没来得及说就…”声音染上哭腔,她立刻住嘴。
小茴香思考了几秒,沉着镇定地说:“行,我帮你打听。”
说着又瞅她的脸,忍不住叹气:“我一直就觉得你这事儿做得不厚道,哪有睡完别人就人间蒸发的道理?是,你是有很多不得已,可他又不知道啊,在他心里你就是始乱终弃,唉,看他个人咯,想得开的话,你就是他的白月光朱砂痣,想不开的话,心里指不定有多恨你呢。”
宋洢的眼泪掉得更凶,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小茴香无可奈何地摇头,抽了两张纸给她:“哭吧哭吧,比成天闷在心里好多了。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就一定做得到,等我好消息。”
这句话像是触发某种机关的装置,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头的种种情绪决堤而出,宋洢泪流满面,用力地咬紧嘴唇,倏尔,齿缝间漏出一丝脆弱的喘息。
她庆幸在黑暗中,无人可以窥见自己的脸;但小茴香什么也没说,只是死死地握紧了她的手,没有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