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可冉无奈地朝他伸出手:“拉我一把。”
“左茜呢?”季洋接过周可冉的书包,丢进自行车筐里。“明天考英语,她去新东方抱佛脚了。”周可冉卸下重量,脚步也轻快起来。“她确实得加把劲儿了,不然还得一年。”季洋思虑重重。周可冉欲言又止,但还是选择说出来:“左左不复读,她家里已经联系好了机构,考不上一本就出国。”
季洋攥紧车把,屏息不语,面容像雕刀刻出来。过了一个路口,他才稳住声音开口:“那也得加把劲儿,她口语那么烂。”
周可冉踢了一脚石头,没接话。季洋拍了拍后座:“你上来吧,我骑车带你节省时间,明天考文综今晚还得再过一遍书,对不对?”
季洋没穿校服,卫衣外面是一件运动棉服,面料滑滑的,冰冰凉。周可冉把脸贴上去,竟有些许的温暖。北方的春天来得格外晚,寒风刮着耳朵,像层出不穷的冰刀。她知道季洋在郁愤什么,他们十多年的朋友,在一条街上读小学,再去相隔不远的另一条街读中学,幼时发誓一起考北京,她也不过是叛徒之一。
跳下自行车,目送季洋汇入人海,前往一公里外的补课班。周可冉进了大楼,电梯困在20层纹丝不动,她等不耐烦,决定爬楼梯。四层转角的灯泡坏了一颗,只有底下的“安全通道”牌闪着幽弱的绿光。她提一口冷气,紧走两步,迎面撞上往下冲的人。刺鼻的油漆味混着其他脏兮兮的味道,周可冉被惯性撞到墙上,差点摔下楼梯。
有惊无险,她翻了个白眼推开挡道的肇事者,把对方含糊不清的道歉丢在身后。妈妈正在熬粥,叫她吃饱了再回房间学习。考试期间她从不过问考试情况,生怕只言片语刺激得女儿心态失衡,谁知道这只能让家庭气氛更紧张。周可冉本来想炫耀一下数学,但想了想还是忍住没说,保不准最后又有一科跌破底线。
她回房间背书,在白纸上默写政治大纲,默完一本翻开教材查缺补漏,再继续下一本。接着是历史,从头开始画时间轴,到“1933年欧亚战争策源地”的时候,左茜下课了,夹着风声打来电话。
“我觉得我受益匪浅,要是我天天这么学,江大不在话下。”左茜边说边吃饭团,有点烫嘴,含糊不清。
“要不你努力冲一下北大,”周可冉半开玩笑,“季洋听说你要出国,脸色顿时就不好了。”
左茜沉默了几秒,白噪音仿佛信号不稳。她重新把话捡起来:“明天考完试叫上他自习呗,趁着学习的劲儿还热乎。”
两个人东拉西扯,一直陪左茜打到车。周可冉重新拿起笔,写到“苏德战场斯大林格勒”,脑子怎么也不转,笔尖洇出圆圆的墨迹。她把桌上物什一推,仰躺在椅背上。
以前左茜是最争强好胜的女生。季洋还没褪去小男孩爱玩的天性,周可冉是个孤僻的怪小孩,只有左茜,那个阳光、朝气、胸有成竹的左茜,是人群里最成熟的依靠。她扎高高的马尾,穿海军领连衣裙,腰带扣在裙摆上方,阳光下变幻着颜色。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左茜已经变成温柔到近乎透明的存在,周可冉都没办法让曾经的她真正死掉。他们叹惋,可惜,却深知往事不可重提,硬生生地被命运糊弄过去。
书怎么也背不下去,历史还剩一本选修,地理笔记压根没翻,沉积岩变质岩在脑子里搅成浆糊,不成体系。时间推到十一点,妈妈送来坚果和安神补脑液,盯着她吞下。令人窒息的薄荷味,周可冉在妈妈下楼的脚步声中关上房门,冲进洗手间干呕起来。
她很想找个人问问,这一站为何这样痛苦,到底哪里是情绪的出口。或者只能凭耐力捱下去,以消耗自我到达光明的彼岸。人生毫无出路。她对着镜子忍不住无声流泪。
她抽抽嗒嗒,审视着镜中的表情,逐渐平静。她冷水洗了把脸,从衣柜里拿出T恤,质感里有潮湿的水汽。她褪下衣物,套上T恤,危险而温暖的气息包裹着她纤细的身体。她感到难以名状的安心。
夜幕深沉到没有一盏灯。周可冉过完了历史,定了五点的闹钟,爬上床。半梦半醒间,叹息着念出他的名字,仿似出现在梦里。
入春后教室里的供暖越发敷衍,可气温还是迟迟不升。写完套卷离二晚结束还有五分钟,教室里零星坐着几个人。周可冉拎起数学卷子,蹑手蹑脚钻出后门,去隔壁找季洋请教。
文科数学对他而言权当放松,女生不着调的迷糊思路常把他逗笑。两个人趴在走廊窗台上,借着发白的顶光在草稿纸上写写算算,偶尔有人经过去水房打水,热水箱里传来咕噜噜的声音。放学铃打了两遍,保安大爷开始锁门,周可冉忙回教室把东西胡乱一塞,背上书包下楼。
左茜请掉了所有自习课,晚上六点离校补课,十点正好下课,在校门口边等他俩边吃关东煮。周可冉隔老远看见一簇热气,笑着跑过去和她分吃牛肉丸。季洋在旁边看着:“你俩慢点儿,咽了冷风胃疼”
季洋坚持把女生送到路口,撵都撵不走。绿灯闪过荒凉的街道,季洋折返回家,左茜和周可冉挽着手走得七拐八绕,尽可能把这段路走长一点。突然左茜捏了捏周可冉的手,示意她警惕一点,脸上还维持着嘻嘻哈哈的神色,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对面有人在盯你。”
周可冉是一个安全意识不高的人,从小自行上下学,积攒了不少近乎野蛮的胆量。但此刻凉风飕飕,离午夜还差一小时,高考近在眼前,她的腿有点发抖。
两人加快了步伐,又不敢跑起来打草惊蛇。中学附近一片居民楼,只有24小时便利店在两百米外发光。裹着一后背冷汗钻进店里,抱着热饮分别给妈妈打电话。周可冉一直打不通,以往这时候妈妈都在小憩,她都要自己带钥匙开门。左茜那边沉声不语,过了片刻淡淡地应一声,挂掉电话。
“我妈在哄我弟睡觉,说睡着就开车出来。”她蹲下来去挑货架上的零食,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买点吃的吧,估计还要好久。”
周可冉往嘴里塞着薯片,眼角涩涩的。她不想埋怨谁,但血浓于水有时候就那样,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望。
最终是左茜爸爸加班回家,把两人载了回去。周可冉没跟妈妈提这一茬,径直回屋学习。翌日清晨妈妈问她几点到的家,说自己做家务太累了,不知不觉一觉睡到天亮。
大人们都无从知晓发生了什么,高考过后周可冉把它当奇闻逸事和许焰分享。之后一星期,她每天上学都能遇到那个怪模怪样的男人,清晨六点五十的街上鲜少有人,弥漫着一股生涩的气味。同样的路口,同样的时间,他龇牙咧嘴,嬉皮赖笑,她只能拽着书包肩带快步躲开。这是有且仅有的一条路,步行十分钟的路程出租车很难接单。恐惧几何倍蔓延,周五她再一次看见他,拖沓的裤脚和沾满污渍的球鞋,猝不及防往她身上撞,趁机胡乱摸着她隐私的部位。周可冉脑子一炸,死机般花屏,反应过来时男人古怪的笑容占满了瞳孔。她尖叫一声骂了句脏话,推开他仓皇逃跑。
一路跑到学校,校门恢弘像殿堂,她突然无力走上前,夹在逐渐稠密的人流中动弹不得。左茜从后面搭她的肩,温度相亲的一瞬间,她转过身抱住左茜号啕大哭。
许焰听完安慰了几句,世上变态数不胜数,悲剧总比想象中的惨烈。即使再心灵相惜,也无法体验到当事人瞬间的感觉。
那天她俩久违地翘了课,缩在奶茶店的角落里。周可冉咬着吸管浑身发抖,讲话细细碎碎,眼睛像被石子打碎平静的湖面,剧烈持续地发痛。临近中午,下课铃声从远处传来,即将涌来的喧嚣里,左茜握紧周可冉的手:“可可,你看着我,不要怕,你看我。”她紧紧地握着冰凉发颤的手指,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跳动:“你把所有不好的回忆,都打包放进一个盒子里,然后盖上盖子,告诉自己永远不要打开。起码在考试之前,一定不要打开。”
这句话,让周可冉心态平和地捱过了最后的时光。
距离高考五十天的时候,季洋照例在晚自习给周可冉讲题。他收起笔,看着周可冉整理试卷,轻声问:“你听说没,校花和苏宸在一起了,有人看见他俩去开房。”
苏宸是理科班常年第一,凭借竞赛成绩保送清华,每天闲得发慌。即使这样,开房也有点太令人咂舌了,震惊之余还有一些嫉妒……
季洋帮她把背反的书包肩带翻正,慢腾腾地下楼,斟酌着语句:“你不觉得,高中生开房,还是有点太早了吗?”
侧楼梯鲜少有师生经过,声控灯毫无响应,只有窗户上漏进来一小块月光。周可冉沉吟片刻,看不清表情地说:“主要还是太快了,他俩确定关系没多久啊……”
寂静和漆黑给了季洋没来由地的底气,他终于有机会把压心底的话一泻而出:“你是不是对那种挺抵触的。”
周可冉闷声不语,季洋以为踩到了雷点,正暗自懊恼,费力思考怎样挽尊,周可冉突然转身,让他差点没刹住车。他条件反射后退两阶,比她高出好多。她歪着头,在黑暗里勾出毛茸茸的轮廓:“你从哪里看出来的啊?”
“不要用问题回答问题,”季洋躲闪着她的目光,“平时过马路我拉你一把,感觉你身子都要缩一下。”
周可冉扶着栏杆笑了:“但如果是喜欢的人就不会抵触啊。”
季洋脑子里过了一遍这句话的含义,“哦”了一声。
周可冉继续下楼,快到楼梯口,她又开口:“如果是喜欢的人,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的。”
“你们女生——真的不会害怕吗?不会有那种很复杂的心理?”
“我不能代表所有女生,”周可冉笑容温柔,从操场吹来的风拨开她脸颊两边的碎发,“但我自己,就算害怕也不会拒绝。”
季洋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后脑勺,刺痛过后豁然开朗。他迈开步往前,结束了这个话题:“这大概就是我和你的区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