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冬至,细雪落金陵。
天黑下去的时候,龟山镇里炊烟袅袅,阿尔把备好的素馄饨下了锅,蜷在灶台边,慢慢等水开。
今年冬天着实冷,她拢了拢身上的夹袄,只能勉强敞怀穿着,已然扣不上扣子。
豆蔻年纪的女孩本就在长身体,这衣裳还是她早死的娘在七岁时给她换上的,如今一身破破烂烂的锦缎,倒是比寻常布衣还要难看。
也辛亏她是个女儿家,不然这么好看的衣料子铁定要被王氏抢走,拆了给她儿子去做衣裳。
门外风雪声忽然加大,小院子的柴门突然被推开,一阵嘈杂把阿尔惊醒,赶紧把素馄饨捞起装在四只瓷碗里。
今日是冬至,百姓们极为看重,家家户户就算再贫困,也会用一年积攒的钱财出去置办新衣新物。
门口,爹爹和王氏果然拎着大包小包进门,旁边王氏儿子周易正吃着一串糖葫芦,三人其乐融融的走着笑着。
“爹,娘,小弟,晚饭做好了,今日吃素馄饨。”阿尔眼神在那串糖葫芦上闪了闪,伸手去帮他们拎东西。
可王氏却用肩膀撞开她,大嗓门嚷道:“行了行了,吃饭去,这哪有你什么事?”
阿尔愣愣地放下手,低头乖乖地去吃馄饨。
爹爹是镇子上唯一一个秀才,年轻的时候读过些书,今日去镇子上又买了些笔墨纸砚,说着打算年后在镇子里办个私塾。
“来,尔雅,把弟弟这碗素馄饨你也吃了吧,弟弟长身体,这种肉油都没的东西他怎么吃得下去。”
王氏也坐在桌边吃馄饨,还把弟弟那碗素馄饨通通倒进她的碗里。
这让阿尔有些受宠若惊,她连忙塞了几口,有些斟酌小心的开口:“爹,娘,我……”
爹爹却把碗筷一放,说了句:“饱了。”然后就钻进了他的书屋里,再不理外事。
于是,阿尔有些忐忑的看向王氏:“娘,我今年这衣服袖子穿不下了……”
今日出去赶集,可有多余的布匹买来?
可这句话终归在王氏斜眼冷哼声中让阿尔咽了下去,匆匆吃完饭然后拢紧了夹袄,把碗筷收拾好,去洗碗。
王氏在她背后凉凉地说:
“你那大家闺秀的亲娘死的早,你也别怨我,要怨就怨你那亲娘不开眼,放着大好日子不过,要和这么个穷秀才私奔,这终日劳作的活,她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了,死了,也是自己作的,该!”
王氏是她的继母,泼辣通透,这些话就算王氏不说,家长里短的邻居长舌妇们,早就给咀嚼烂了。
阿尔听惯了,也就木然了。
可到底……说一次,心里便要伤心一分。
伤心那早死的亲娘,为什么那么狠心,要把她一人留在人世间受苦。
愣神了下,手里在擦洗的碗,便掉了下去,连累下面一摞碗,在水池里倒了一地。
这“哐当”一声不算响,却在阿尔的脑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她愣住那,以前的阴影迅速卷了上来,手不自觉得开始抖,脖子也使劲的往衣领子里面缩。
不,不……
她想缩成小小一团,最好谁都看不见她……
“小贱蹄子,怎么?”这下王氏也恼了,当她是小姐脾气上来摔碗,“碗放的那么重?你还有脾气了,你还不满意了啊?”
王氏看着那小丫头迟滞地站在那儿,就气不打一处来,反手就是一个木锅铲狠狠拍在她头上,那丫头被打的愣颠颠的向前踉跄,躲也不躲,面上一下子滑下了泪。
这下王氏更加怒了,这娇娇弱弱的样子还真当自己是个小姐样了,一手拽了她的胳膊向外走,嘴里骂骂咧咧的,手上的锅铲打的更加狠,全落在阿尔的背上臀上。
“你还哭了!你哭什么哭什么?啊!?你哭什么,哭给你那爹看啊?还是哭给你那死掉的娘看?啊?你给谁看啊!”
阿尔被打的站不稳的向前扑,瘦弱的身板却被王氏死往回拽,直到一下清脆的,木铲断了。
她多想解释,不是的,是下面还有三只碗叠着,她放上去的时候,碗没拿稳,就滑了下去……
她没有不满,也没有怨恨……
没有……
泪水把眼前的一切都糊住了,头也是晕乎乎的,天地间一切都开始倒转了起来,阿尔呆滞地站在那儿,王氏把断了的木柄砸在她脑壳上,看她被打的跪在地上,这才觉得舒心快意了许多。
那声音异常清晰响亮,凑得很近,尖锐刻毒的像是厉鬼在她耳边磨牙:“小贱蹄子,这次你爹还在书房里头,下次再把碗磕的那么重,小心你的脸!”
看那死丫头愣愣的毫无反应,王氏一双黝黑力气劲奇大的手又拧了一把她的脖子,小孩子的脖子多么脆弱,这下拧着,阿尔疼得都发麻发抖失了知觉,只连忙捂着焦热的一块皮,瞪着脚后退,她不敢哭出声,只连连把糊了一脸鼻涕泡眼泪脸使劲啄着。
“哼。”王氏看她那副怕死的模样,瞬间心情就好了起来,收拾了一下木铲子,还不忘丢个白眼过去,这才双手叉腰,一扭一扭的回了屋子。
这小贱蹄子和她娘一样矫情,不治不成事!
王氏把柴门从里面插上,完全不理会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会不会冻死在雪地里。
阿尔确实冷,哭的还头疼,哆哆嗦嗦的躲在门口的稻草垛里。
她也不敢喊爹爹,爹爹痴心读书,不会理她,更何况今天还得一套崭新的笔墨。
夜里,雪下的更大了,金陵从来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仿佛在诉说人间不甘。
阿尔努力不要让自己睡过去,她不知道睡过去后明天还能不能醒来。
迷糊间,雪地里却出现了一双崭新的白靴。
阿尔觉得自己已经困的出现了幻觉,一个漂亮的小公子拥着狐裘打着黑伞正焦急地看着她。
可他嘴唇一开一阖,阿尔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像溺水的人一样扯紧了他的袖子。
“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