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马车有节奏的颠簸,迷迷糊糊中,卿九九的鼻子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香气,睁开眼,昏黄的光线透过帷裳射进内室,坐起身,她怎么会在马车里?
手一抬,好像碰到了什么,一转头,却见朝暮止正沉沉睡在旁边,卿九九更加疑惑,他怎么也在这?
记得之前喝了酒馆的酒,没一会就晕了……
酒馆有问题!卿九九猛地想起昏迷前的事,这个家伙在这……那小童呢?
一把拉开幔帘,却见竹息好好地在驾车——
“胡姑娘?”
“你……没事吗?”明明他也晕倒了呀,卿九九不解,难道她昏迷后又发生了什么?
“无事。”竹息并不多言,“我们遇上了黑店,酒里下了迷药,店家趁机劫走了钱财。”
“劫财?”卿九九摸了摸头顶,自己唯一的簪子确实不见了……但是,为什么她觉得这样的解释并没有太多真实感?
“若是为了钱财……马车这么值钱的东西,为什么贼人不一并拿了去,反而留给我们呢?”卿九九疑惑道。
“竹息不知。”小童声音毫无波澜,“醒来后那地已人去楼空……胡姑娘,风大,回里休息吧,我快马加鞭赶路,不出四五日便能到烨都。”
“真的吗?太好了!那我进去休息,竹息小哥,谢谢你了。”听到几日之内就能到烨都,卿九九眉眼一展,不再纠结酒馆的事,反正自己人好好的,就算事有蹊跷,又何必追究,一切都没有她的计划来得重要。
这股高兴却惹得竹息很是不快——他的公子为这个女人受了伤,失了元气,却不能声张……他更不能挑明前因后果,甚至不能表现出一丝埋怨!可这个女人倒好,枉他说了个如此拙劣的借口,可人家根本不在意事情的原委!
竹息不忿,公子,为这样来历不明的女人牺牲当真值得吗?
卿九九坐回马车里,朝暮止还昏睡着。静静看去,沉睡的男人轮廓精致,两道平直的眉毛下合着两把密密的小扇子,鼻子很挺,过渡到饱满的唇珠,然后是流畅的下巴……和卿言的凌厉不同,这人睡着了倒是一脸人畜无害的,甚至还透着些柔弱……
卿言?卿九九打了个寒颤,紧了紧手臂,那张脸她是万万不想再见了!
“胡姑娘,在下可还入眼?”刚睡醒的沙哑问候伴着男人特有的嗓音,没料到眼前之人早就醒了,卿九九猛地转开头,却又觉得多此一举,都被抓包了,还有什么好躲的?
“不过平平无奇罢了……”卿九九白了一眼,不承认朝暮止委实有一副好皮囊。
“既是平平无奇,胡姑娘怎的打量了在下多时?”朝暮止缓缓坐起身来,嘴一咧,语气中竟有些许得意,“哎呀,灼灼目光看得在下竟从梦中惊醒,古说‘看杀卫玠’,被姑娘这美目瞧上几眼,朝某竟蓦地心生几许痴心。便不是个美男子,也望做一做那卫玠,好引来心仪的女子,令她怜一怜君之颜,君之心,纵是死了,也是万分值当的。”
这般胡说八道的言论被朝暮止娓娓道来,竟似这世间最美的情话。卿九九在心底嗤笑,不愧是个多情种子,若跟前是寻常女子,这样的柔情,这样的相貌,就算不芳心暗许,也是要动一动心的,可惜了,她卿九九不吃这套!
也是,前有卿言这个风流道士日日耳鬓厮磨,床笫交欢,说着爱,却行囚禁之事,她的心早就冷了……卿言……想到他,卿九九顿觉天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眼中恨起,看向朝暮止又多了一份厌恶,却不动声色舒展了眉眼——
“既如此……也不知公子心仪之人在何处?”卿九九倾身上前,臻首微垂,似懂非懂的望向朝暮止,眼波流转,如二八少女的清纯,又带着明晃晃的勾引,那“在何处”三字说来轻捻,听者却生出许多别样滋味。
“自是……”朝暮止顺势凑近九九,此刻,马蹄哒哒,马车里却蔓延出暧昧的气泡,“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卿九九“咯咯”一笑,任凭朝暮止杵到跟前也不抗拒,只是勾起一簇头发把玩,继而道,“公子真会说笑……我不过与公子一面之缘罢了,何以当得‘心仪’二字?公子这般才貌,莫要诓我,若不小心令我当了真……”
“当真了该如何?”一句问来莫名急切。
“当真了……”瞥一眼男人,卿九九笑若蜜糖,“便要化作那喝血吃肉的妖精,搅得公子片刻不得安宁!”
明明冰冷如刀,却夹着春风柔媚——这恶毒的话说来竟似撒娇般好听;朝暮止知她逗弄自己,却还是忍不住心旌摇曳,默默应了一声“好”。
好你个大头鬼!见人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再装不下去,卿九九冷了脸,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单手掀起帷裳,马车外景色葱郁,山路盘旋,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官道——卿九九有些烦闷,按这情状,自己莫不是还要与眼前之人待上好几日?
“胡姑娘在看什么?”厚脸皮的某人凑了过来,卿九九白了他一眼,落下帷裳,朝暮止也不恼,扇子撑住落下的位置,往外瞟了一眼,又看向佳人,见她烦躁,心下了然,自言自语道,“此处是白头山附近,这白头山不高,却群山环绕,接连成片,毒虫野兽自不必说,其间更有瘴气林,恶沼池,白天还好些,入了夜据说还有妖物作祟,当地的山民都不敢独自行走,稍有不慎便是有去无回……”顿了顿,朝暮止回望着卿九九,意味深长,“胡姑娘,你怎会一人在此?”
卿九九哪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她从小院跳下来就到这儿了,心里寻思,难道卿言便是将她拘在了白头山的某处?可这话万万不能说与旁人,一时语塞,转念又想自己为何要告诉他,继而一抬首,反问道,“那公子又为何在此?”
“自是……”自是打着除妖降魔的幌子出来溜达溜达啰!朝暮止心里苦啊,要不是前段时间天星异象,他逮着了机会溜,不然现在他还被关在烨都呢——太宰阁内那一群古板的老头子,本事不大规矩倒多……唉,自己迟早要被他们憋死。
朝暮止为自己一叹,张口道,“在下闲散惯了,也没个功名,家里人见我懒,便打发我出来游历游历,长点见识……这一路山水我看了不少,本想着顺着白头山再往西瞧瞧,可巧,今日遇上了姑娘,想着姑娘既是去烨都,在下也就顺道返家了……”
朝暮止说得自然,语气还带着一丝遮掩,仿佛真是哪家的少爷被家里嫌弃,不得已出来做个样子……卿九九顺着话又问,“烨都……如今是何模样?”
“如今?”朝暮止不明白。
卿九九解释道,“我小时候曾到过烨都,记得那时候有八门七十二坊……也不知这么多年过去了,景色可还如旧?这次再去,心里有些好奇罢了。”
“哦……”朝暮止眼一眯,没有接话,半晌,笑了笑,“姑娘怕是记错了吧……”
卿九九心里一紧,“烨都自先皇在时坊市已增至一百零八,依姑娘的年纪,若说小时候是七十二……难道姑娘竟比先皇还要年长?噗,不可能的,定是姑娘记错了——东越开国时已有七十二坊,如今自是更胜从前了。”
“那,那可还有定北王府?”卿九九急急问道,也不管这话说来多么奇怪,她太想知道答案!百年过隙,连坊市都变了……那爹娘死后,他们的荣誉尊严可有人承继?自她暴亡,卿言要她断了红尘,便从不说起这些;一夕之间,她再不是她,可心底的牵绊又何曾少过一分?她做禁脔的天天月月,若不是对从前的这点念想——她又如何求生?
“定北王府……?”朝暮止锁定了目标,略一思索,“自然是有的。”
“那王府现在是何样?”卿九九心底长舒了一口气,原来他们定北王府并没有绝于史书……
朝暮止想了想,又道,“定北王府据说祖上也出过些大人物,不过传到这一代,并未听闻什么厉害人物,烨都勋贵如云,多如繁星,定北王府的门户如今很是普通。”
说普通都是委婉的——朝暮止不敢把话说绝了,也不知道卿九九想问什么,要知道,定北王府就是吃爵位的皇亲,天子脚下,两代无人做官,若不是靠着朝中旧日一些亲戚帮扶,这门户早就没落了……
卿九九既悲伤又愤怒;想她还在世时,定北王府何其风光,她爹堂堂定北王,一生戎马拼下的偌大基业,后世子孙竟无人可守?心感凄凄……但自己又能如何?一个身如漂萍,命运破碎之人,又有什么资格不忿?她早已是局外人了。
卿九九暗自伤怀,朝暮止看在眼里,对“定北王府”又多了一层上心,继而打探道,“姑娘此行莫不是去定北王府?可有什么故人在府中?在下或许能帮上一二……”
不敢再言,卿九九敛了神色,她哪里能编出个“故人”来?她死得突然,怕是如今的王府里都没人知道百年前有过这么一位郡主……她就像朝阳时分的露珠,光辉一闪,便迅速蒸发得无影无踪了。
“听公子的口气,似乎是烨都有头有脸的贵人?”岔开话题,卿九九笑脸盈盈,朝暮止知她意,也不勉强;他在外行走自有一套假身份,可面对卿九九,他突然不想说谎——美人一笑,明知是敷衍,男人还是忍不住沉溺:世间怎会有如此绝色!顷刻间,眼睛忘了眨,扇子忘了摇,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了……
“朝公子难道不愿告知?”见人发起愣,卿九九怕他追问自己不放,含嗔带怒,语气也变得娇媚。
“怎会!”急忙否认。
卿九九又加了加力,小女儿似的抱怨起来,“朝公子之前说的那些思慕之情莫非都是骗人的不成?我不过好奇公子身份罢了,这么一个小小疑问都不能说吗?”
“能说能说!”美人撒娇,朝暮止那个受用啊!别说是一个问题,千个、万个也是没有不愿的!
卿九九松了口气,朝暮止正欲开口,却听竹息的声音传来,“公子,前方有一湖,今日不如在湖边停车生火,歇息一晚,明早再赶路。”
“可。”拉开门帘,朝暮止往前看了看,又回马车里守着卿九九,怕她着急,便道,“胡姑娘且安心,此地山路复杂,夜间又多雾,不便驾车,日落前需扎好营,白天我会让竹息再快些驾马,这两日应该能出了白头山,尽早将姑娘送到烨都。”
卿九九只得将心先放下,不多一会,马车停了下来,卿九九下车一观,这湖水清澈见底,山水相间,蓝绿成映,生机勃勃。卿九九捧起湖水,感受那自然的清冽,心下欢喜,就连湖边的小石子也越看越可爱——这久违了的人间啊!此刻鲜活的、昂扬的摆在了她面前,如何不乐?
卿九九仿佛孩子似的东看西看,东摸西摸;一旁生火的朝暮止一直远远看着她,“竹息,你说她像不像撒欢的小狗儿?”
“……”剖鱼的手瞬间抖了抖。
“竹息你等着啊,看本公子给你娶个宗主夫人回来!”朝暮止一脸志在必得,丢了柴火朝卿九九小跑去,“胡姑娘,你可爱吃鱼?今晚我让竹息给你露一手,他做的烤鱼,天下一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