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我怎么想的?其实记不太清了。他们羡慕我成绩好,我也羡慕他们拥有健全的身体,但我不会说阴话、做暗事,这就是区别。有时我也觉得不公平,凭什么我要遭遇那样的灾难,凭什么我不能跑,不能打球?
“你应该看过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吧?其实作为一个理科生,我没办法以感性的角度,咀嚼出他词句里的意味,但我能感同身受。在那个更加封闭、落后的年代,他尚能接受,为什么我不能?说到底,是我没想开。如果最先几个月,我放下心结,试着去融入他们,也许后来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发生了什么?”
“不是说,会一起去我的母校吗?到时再跟你说明吧?”
“可以。”
叶沉又笑了,可却与之前礼貌、客气的笑不同:“我太太也正在那上课。”
整个采访过程中,叶沉既未卖苦卖惨,也未刻板沉默。
他很谦逊有礼,对他所受的苦难已能平静叙述,也很爱他的妻子。作为女人,且是颜控又憧憬爱情的女人,王婕莹对他好感不免又多了几分。
小杨按下暂停键,王婕莹既是客气又是真情实感地说:“叶同学,很高兴能有机会跟你交谈。”
叶沉看了眼时间,抱歉地说:“说得太多,已经快到晚饭时间了,待会请你们吃饭吧?”
“不用了不用了,应该我们请你的,这个可以报销,你放心吧。”
“既然这样,不介意我再带个人吧?”
“你太太吗?完全可以的。”
王婕莹说:“趁着还有时间,去你母校一趟吧?”
“好。你可能得稍微等我一会儿,我得换身衣服。”
“没问题。”
与门卫说明情况后,三人进入校园。
此时正值上课,适合采访。
小杨打开摄像机,叶沉带他们参观着。当走到实验楼时,叶沉说:“之前我说的事,就发生在这里。”
实验楼翻新过了,生锈的栏杆换成不锈钢的,每间实验室的窗、门、桌椅,也都换了新的。
王婕莹瞥了眼小杨,小杨心领神会,给楼道和叶沉一个特写。
叶沉说:“当时做完物理实验,我们从楼上下来,人很多,我也不知道是谁撞了我一下,眼前一黑,整个人就栽下去了。没有摔下过楼的人绝对不会有所体会,是真的眼前黑了,脑子是懵的。”
王婕莹心头一惊。但职业操守让她未叫出声。
叶沉半倚靠着栏杆,看着小杨脚下,说:“我当时就倒在你站的地方。”
“后来呢?”
叶沉抬眼,看向王婕莹,“我同学都吓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有个人去叫老师,碰见了我太太。”
“啊,又是这样巧妙的缘分。”
“她和我同桌扶我去医务室,又送我回了教室,下课后,她又特地从外面的面包店买了酸奶和面包给我。自然,她只是出于老师的责任心。”
其实究竟是为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但他是下意识地为刘珂辩护,不愿别人误会她。
“你没有试着找到那个同学吗?”
“没有,因为我知道,就算找到了,我也不能拿他怎么样。骂他?这世上的唇枪舌剑,都不过一场无妄之争。告诉老师?且不说老师会不会信,就算他信了,叫家长来处理,道个歉,然后让他更记恨我吗?没必要。”
“你知道吗?你其实是个很善良的人。”
善良,多么陈词滥调的一个词。
“或许吧,因为我没有和世界一搏的力气和勇气,所以只能选择和解。”
王婕莹说:“在学习,或者生活,是不是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
“举个例子,我们班是按学号来安排人打扫卫生的,但每次一到我,卫生委员就会自动跳到下一个人。因为他知道,我无论扫地,拖地,还是擦窗、擦门,都不方便,只能是搭档的累赘。”
“装上假肢后,会不会好很多?”
“会,至少我可以帮忙做一点家务。”
王婕莹好笑:“叶同学真是三句话不离妻子,真是恩爱啊。”
她是真的很羡慕。
正说着,忽然响起刺耳的下课铃声。王婕莹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一看,原来铃就在楼道边。
叶沉说:“我太太也该下课了,我带你们去找她吧。”
王婕莹说:“其实我也是这所学校毕业的,高中毕业后,还是第一次回来,感觉好陌生。”
“是,变化很多。”
“也大很多了。现在学校有多少人?”
“嗯……学生的话,每年级一千五左右吧。”
刘珂刚到办公室,他们就进来了。
王婕莹率先自报家门:“刘老师你好,我们是《倾听》节目组的。”
“你们好,坐吧。”
王婕莹没动,没打算绕弯子,开门见山说:“刘老师,我想给你做个简短的采访,可以吗?”
刘珂一愣,然后笑了笑:“不是采访叶沉,怎么找上我了?”
小杨也说:“不是就采访叶同学一个人吗?”
王婕莹说:“没关系,就几句话。我总觉得,这个爱情故事,没有女方,是不完整的。”
叶沉看着刘珂,没有作声。刘珂思索了几秒,同意了。
*
后来,那期《倾听》播出,是当天本地电视台收视率最高的节目。
后来,当年那个推叶沉下楼的男生,看到了朋友圈转发的那期节目视频,亲自来登门道歉。
一个爱情故事,会令女生落泪,也会令男生不屑。
同类的东西,有一个就够了,再多,观众就腻了,没有新的,博人眼球的主题,《倾听》终究是被撤了。
这个年代,有些东西容易浮起,也容易沉没。但有些东西,它会一直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