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茂沙罗有恃无恐,而久候数寄欲釜底抽薪,推翻她的恃怙。
妙就妙在贺茂沙罗至今不明白,现任审神者的脑子,要比她贺茂姬的阅历好使。
她以为小姑娘是身陷局中一叶障目,上赶着来打一场毫无准备的仗,殊不知久候数寄行事,向来只做最坏打算。
“你可知,”久候数寄双手交叠,全然冷静,“时政主事的是谁?”
时之政府的主座自创立伊始便没换过人,她指的显然只是如今京中管事的。
贺茂沙罗不以为意:“田中先生吗?”
“时政的人向来自视甚高又不近人情,尤以他为甚,想必相当不好对付吧?”她支着下巴,仿佛胜券在握,“不然我怎会特地挑了他……他可不会对你这样的小姑娘心软。”
“便是你性命有恙,他也能指着鼻子,骂你废物。”
她说的一字不错,久候数寄时不时也能看见,田中教训起女干员来也是丝毫不留情面。
然而贺茂姬无论如何也算不到,田中从来没能在久候数寄面前端起上司的架子。
从来没能。
“不。”现任审神者的语气轻柔而笃定。
山姥切国广会意,将妥帖收好的披风展开,披在她肩头。
那披风宽大得过分了,久候数寄陷在里面,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
贺茂沙罗却是头一回阴了脸色。
披风是明晃晃的白底绀金线,典型的时政配色。区别于他人的是,无法交扣的领口别着一枚白金的襟花。
整个时政,一模一样的襟花仅有十二枚。
而其中一枚,属于田中。
身着肌襦袢的审神者披上了皇帝的外衣,便再无人敢轻视她。久候数寄交叠的十指平扣在桌面上,面色如常,尖俏的下巴尖将将要没入衣领。
不合身的衣物蚕茧般吞吃了她,画面滑稽得可笑。
贺茂沙罗却头皮发麻,耳畔不具体的金属刮擦着嗡鸣,锉损了她每一寸思绪。
“是我。”久候数寄轻轻叹息,仿佛尘埃落定。
平安京里主事的是她,将白金襟花拱手相让的田中去哪儿了呢?
回时政了。
去求证那些被人有意掩埋的真相。
贺茂姬面上敷粉,看不出脸色如何,唯独紧攥的指尖却出卖了她。
她的双手藏在桌下,不想叫人看出来,可发力生硬的指骨牵动了臂肌前群,久候数寄拂一眼她僵直的肩便一清二楚。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察觉到是我?”不过安倍府上匆匆一个照面,远不足以抽丝剥茧,贺茂沙罗不信她未经他人授意。
是谁?田中,还是她身边跟着的付丧神?
久候数寄嗤了一声,懒得拆穿她显而易见的轻视:“你那天就不该来。安倍晴明是……”
“晴明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竟敢直呼其名?!”
“……”久候数寄一时语塞。
“行吧……”良久,她阖眼叹了口气,不大想看对面的女人,“那天你去我屋里,险些遇上鹤丸国永吧?”
“你找人假扮下人支开他,好歹也找个靠谱点的。安倍大人是什么性子,你比我更清楚,要真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这么冲撞贵客,他早按着人到我跟前负荆请罪了。”
贺茂沙罗嘴角抽动,却笑不出来:“就因为这个?”
“当然不止。”
“鹤丸国永是个不安分的——”久候数寄顿了顿,不见贺茂沙罗制止自己。
啧,那只白鸡也真是可怜。安倍晴明一凡人都不能称其名讳,他一神仙,反倒没人敬着了。
她轻吐一口气,接着说了下去:“他可是野到蛇神那里去了。”
出乎意料的是,那日被逮住问话的鹤丸国永很快便不打自招,倒叫本打算逼供的审神者有些无所适从。
“听他说,八岐大蛇在找寻祭品?”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贺茂沙罗抿紧了唇。
“少装蒜。”久候数寄冷冷一笑,她回头瞟了一眼安安分分的女妖,“那边站着的看不出来,高天原的蛇神还会看不出来?”
“明知鹤丸国永什么身份,向下位神要祭品,说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神明的供奉出自凡人,一个付丧神又能献给他什么?
除非八岐大蛇早知,那付丧神有个不得不从的凡人主人——能教神明俯首,灵力定然不俗。
最好这个主人,还与他两看相厌。
岂非祭品的绝佳人选?
久候数寄又缓了神色,谆谆低语:“妾身斗胆一猜,您——”
“可曾是蛇神的祭品?”
【徒有灵力而不知排解的大有人在,多半五蕴炽盛,落得爆体而亡的下场。这种人,向来是绝佳的祭品。】
贺茂沙罗出身神别氏族,纵无通阴阳之天赋,血脉却不会骗人,此为灵力。
【蛇神不再满足于源氏献出的纯白魂灵,仅有人类的贪欲才能塑成承载他磅礴神力的容器。】
贺茂沙罗半生顺遂,唯晴明公青眼,求而不得,此为贪欲。
加之贺茂族人待她着实有异,简直不像他们克己复礼的一贯作风。
若她曾为八岐大蛇的祭品呢?
暴虐无道,荒淫无度,为高天原所放逐的蛇神。
一心侍神的贺茂氏绝不会沾惹的邪神。
这便说得通了。
贺茂沙罗反而冷却了。
能窥测她心中惶惶的细节尽数敛去踪迹,她面上一派沉静,再次变得无懈可击。
“那又如何。”她默认了。
面对贺茂姬俨然又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久候数寄却不会再一次心神紊乱。她压低了眉头,眯了眯眼:“你没想要我命。”
贺茂沙罗冷笑置之:“谁给你的错觉。”
“在阴阳师府上安插妖怪,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你有这么蠢吗?”久候数寄并未回头,红叶却出了一身冷汗,“是她擅自做主。”
“你又怎知我不是反其道而行之?”
“你不是。”久候数寄扯了扯嘴角,“如果是,她在鸭川就可以杀了我。”
什么叫……在鸭川就可以杀了您?山姥切国广心知眼下时机不对,终究没有问出口。
在平安京有些时日了,审神者只当时政的警告是耳边风,支开付丧神独自行动才是常态,并无付丧神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但山姥切国广姑且作为近侍,自认为还算了解她的行踪。
鸭川凶险,久候数寄至今也就去过那么一次。的确险些丢了性命,可那……依阴阳头的说法,不是河底小妖作祟?
如果和泉守兼定在场,他定能解答山姥切国广心中困惑。
审神者一向注重仪表,唯独那日行色匆匆,连肩头红叶都不曾拂去。
红叶。
“你早知是她。”贺茂沙罗眉眼间暗藏不满。
早知监视你的是红叶,为何不当着安倍晴明的面揭穿?
“所以呢,你凭什么以为自己侥幸逃过一劫,就是我不想取你性命?”她拿下巴看人,眼角眉梢里写的都是轻蔑,“我要杀便杀了,贱命一条,时政还会为了你跟贺茂氏对上不成?”
时政当然不会,不会与历史有任何牵扯。而当意外发生,他们只会力图将影响降至最小。
贺茂沙罗还是当久候数寄是孩子心性,可她本就不是时政选拔出来的,远不如其他审神者有归属感,更不会就此据理力争,试图证明时政作风并不冷血。
但贺茂姬这话于她而言,倒也不全然是干扰注意力的废话——贺茂沙罗也不会想到,自己偷鸡不成蚀了把米,反倒让久候数寄回过味来,原来自己的来历居然被保守得挺好。
时政还不算无药可救。她若有所思,语气也随意了起来:“与时政洽谈的关头,阴阳头丢下要务跑去追一只不伤人的妖怪,听起来有些任性了。”
“除非——他十分清楚,鸭川即将迎来一场洪泛。”
“诚然,他于天文道造诣不浅,占得那场祸事也未尝不可能。可他只身一人前往是为何?”
“他可没有镇压所谓’河底小妖’,他只救了我。”
“是谁告知了他我的去向?”久候数寄微微一笑,“您说呢,贺茂姬。”
贺茂沙罗静默半晌,才缓缓张口。
“让你做个审神者,真是屈才了。”
久候数寄不置可否。
她们彼此心知肚明,时政的审神者,是个相当无能的头衔。
贺茂姬的手终于搁上了桌,被抽了脊骨似的,整个人塌了一半,仅仅余下她高贵的下巴仍不肯放低姿态:“当时不想下杀手,若我后来改变主意了呢?”
狠话是撂着,她的语气却淡了,听起来更像是随口一问。
“你没有动机。”
“我怎么没有动机?那么大个本丸,一草一木都是我打拼下来的。就算是我不要的东西,也轮不到别人染指。”
“怎么,”久候数寄似笑非笑,“安倍晴明也是你不要的东西吗?”所以也不容他人染指。
可谁人不知,贺茂姬从不曾得偿所愿。
“……给我放尊重点,不许直呼他的姓名。”贺茂沙罗头皮一阵发紧,“你是看准了我不会动你?少拿他激怒我,我随时可以改变主意。”
久候数寄不看她,端起茶盏打量,仿佛要从上面盯出一朵花来:“不,你不会的。”
“比起杀了我——显然是全须全尾地献给八岐大蛇,要来的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