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原……”
邢烟看着黑暗中矗立如雕塑的人影,模糊的英挺眉目是她熟悉的轮廓,但那双抓着她手的小臂却绷得紧紧的,透出一股陌生的……冷淡。
男人奇怪的反应叫邢烟一时没有出声,而是默默坐直身体,想要起身去开灯。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神色全隐没在黑暗里,静静开口,“别动。”
邢烟身形顿了顿,男人的嗓音依旧低沉,却像是沾染了寒夜的温度,让人骨头生冷。邢烟的心没由来地慌了下,却依言重新坐回沙发,努力去辨陆原在黑暗中的神情,用尽量轻松的口吻问。
“怎么现在才回来,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听到她关切的询问,男人似乎在暗色里无声地笑了下,但那笑容却怪异至极。
他倏地松手,放开了邢烟的手腕。
“没什么大事,就是在这次任务里发现了个有意思的东西,给你讲讲。”
邢烟看着仿佛变了个人的陆原,没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已随着他的嗓音而起伏。陆原俯视着坐在沙发上的邢烟,看了她一眼,随即开口。
“两天前,搜寻队伍以疏勒河谷为中心,向外扩散寻找明淮的踪迹,我负责西片区,也就是之前旅拍团扎营的地方。晚些时候大家照例扎营,因为需要生起篝火聚餐而挖掘沙井,但谁也没想到我们在挖坑的时候会刨出一部相机。”
听到这里,邢烟默默揉弄自己手腕的动作一顿。
陆原继续道:“在沙子底下找到一部崭新的相机当然奇异,队里当即就对相机进行了检查,发现这部相机虽被人为掩埋在沙下,里面的照片也被删除,但SD卡却没被丢弃。”说到这里,陆原突然走到茶几旁,倒了杯水,淅沥的水声在一片黑寂中格外清晰。
他也不介意是冷水,慢慢饮下,似在润接近干涸沙哑的嗓子,“于是我们推测是有人想要销毁这部相机,但那应该是在一个特别慌乱的状态,因为如果特别冷静并且只是想销毁里面照片的话,只要烧掉SD卡就行了。事情进行到这里,我自然想起了一件可以算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在我们返程拔营的那天,旅拍团里就有一个人丢了相机。可我想不明白的是……”
陆原把脸转向坐在沙发上的邢烟,一字一顿,“战晓雯为什么要谎称弄丢了那个女模的相机,或者说,相机里是有什么东西不能见人吗?”
邢烟心头忽然一跳。
她慢慢抬头,看着陆原沉默坚实的身影半隐在暗色里,两人间仿佛隔着千仗沟壑,而几天前的温存软语好像还在眼前,不过一瞬,世事竟是如此天翻地覆。
没有回应男人的问题,邢烟摸索着沙发慢慢站起身,突然轻声道:“陆原,开灯好吗?”
陆原顿了数秒,目光直盯着邢烟,喉结滚了下,“你想和我说的,只有这个吗?”
邢烟回视着他,蓦地起身走向灯闸,陆原一把攥住她的手,手背青筋隐迸,“为什么不听完,你不想知道我在相机里看见什么了吗?”
他抬起头,借着窗外的月光,邢烟才发现他整个眼眶都是红的。
邢烟忽然低下头,提了下嘴角,“陆原,今天很晚了,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
“事到如今,你还想瞒我!”陆原紧抓着她的手,拿捏不住的力道仿佛要将那截细细的腕骨折碎,他嘶暗着声音说:“邢烟,你杀人了,你杀了霍鸣!”
“咚——”
墙角摆钟蓦地撞了下,在暗夜中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如振聋发聩。
霍鸣……
邢烟恍惚了片刻,她仿佛感觉不到陆原紧抓的力度。
片刻后,她才像是如梦初醒。
“我……杀了霍鸣?”邢烟细微地抿了下嘴角,蓦地抬起眼,像是不解。她朝暗色里的陆原伸出手去,像要触摸他的脸庞。
陆原偏头一躲。
邢烟的手僵在半空。
蜷了蜷,她放下手,勉力笑了下,“陆原,我觉得会不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霍鸣怎么会……他早就一个人先走了啊。”
陆原注视着眼前这张淡笑自若的白皙小脸:“我们的人找到了他的尸体,连同车子,在营地三公里外,沙子下面。但一场沙暴,就让埋他的人白费了功夫。”
“那就是他自己不听劝告,在沙漠里迷路出事了。”邢烟维持着脸上的笑意,耐心地和陆原解释,“霍鸣以前就有过前科的,他自己作死,与人无尤。”
女人清绵的嗓音像是水落玉盘,室内忽而一片寂静。
片刻后,陆原哑着嗓子,动了动嘴唇。
“邢烟,在你眼里,我是不是真的很蠢?”
他抬起眼,“不然为什么到了现在,你还要骗我?”
“哐铛——”
他蓦地拎出一个包裹,松手丢在地上。
重物坠地的咚声似是敲在邢烟心头,她看着从袋中滚落出来的相机头,脸上笑意如潮水般褪去。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和你说这部相机?我以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会对我坦诚,哪怕是一丝,但是直到现在,你……”陆原顿了顿,他撇过头去深吸了口气,手撑着桌角,似在平复什么情绪,声音也渐渐低暗下来。
“好,既然你不愿意说,那我来说。我告诉你,战晓雯之所以要销毁这部相机,是因为——她拍到了你杀霍鸣的过程,她想要保你!”陆原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些话,半片隐在阴影的脸轮廓绷得死紧,“你知不知道,一旦事情败露,她,就是共犯!”
邢烟的目光逐渐移向被丢在地上的相机,一张质朴秀丽的脸在眼前浮现。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上前了两步,俯身把相机捡了起来。
细白的手指揿开相机按钮,看着相框里咔咔闪过复原后的一张张照片,邢烟慢慢垂下了眼睛,目光不知落在哪。
半晌后——
“对,霍鸣是我杀的。”
邢烟忽然出声,承认了一切。
她抿了下嘴唇,而后细细地把相机带子缠好,直起腰身看向暗色里的陆原,下巴微抬,“我本可以一管毒液了结了他,但我没有。我弄断了他的脊椎,人的脖子实在太脆弱了,他痛苦地嚎叫,但茫茫沙漠,谁听得到。我就这么看着,把他踹进沙坑,沙子堆在他身上,一层又一层,最后把他的口鼻全部堵住了,我让他把自己死的过程看得清清楚楚。”
邢烟顿了顿,忽然轻声道:“你知道吗,这世上有两种死法最是痛苦,一种是被烧死,另一种就是活埋。”
陆原看邢烟诉说的时候面无波澜,忽觉一阵齿冷。他努力控制着自己颤抖的声线,问:“为什么,为什么杀他?”
“为什么?”邢烟轻笑了声,仿佛听到了个很可笑的问题,“因为他惹到我了,我有多不择手段你不是从前就知道吗,我心情不好就能把人摁进火堆,对于这种招惹了我的人,又怎么会手下留情?”
“就因为这种原因?”陆原慢慢低下声音。
邢烟不置可否。
她忽然微微叹了口气,“但我没想到战晓雯会拍到这些,她不该拍到的,现在还叫你看到了,早知道……”
“早知道什么?”陆原突然一步步靠近邢烟,以一种几乎压抑的嗓音问:“邢烟,你对她,也动过杀心吗?就算她想护你,甚至成了共犯也想保护你?”
邢烟抬头仰望着一步步靠过来的男人,动了下眉头,“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面对邢烟的质问,陆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默不作声地朝她走进。
男人沉滞的脚步越来越清晰,邢烟的手不自觉地在沙发上撑了下,两人身高上的碾压性差距让邢烟第一次感受到危险的压迫,心底荒唐得生发出想要逃离的冲动。
她控制住浮动的心绪,尽力抬着头看着压上来的人。
陆原的半张脸慢慢从阴影中浮现,窗棂的光影将他俊挺的五官切得粉碎,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邢烟,却是突兀出声。
“邢烟,我要你现在老实回答我一句话,只要一句。”
邢烟看着男人脸上那种接近冷酷的审问神色,心底忽然如踏虚谷,一种极其强烈的不安弥漫在四肢百骸里,她不禁反问,“你要问什么?”
她不后悔坦承自己杀霍鸣的经过,从陆原说出战晓雯弄丢相机开始,她就猜到他知道了。这一天迟早要来,他也迟早会看清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曾想过,如果陆原知道自己杀过人后会是什么反应,震惊、暴怒还是厌恶?无论什么她其实都可以接受。她只是想着,想着如果将来有那么一天,陆原愿意听她的故事,也许她会松口,对他讲明原委,不求他的理解,只求自己一方心静。
但是…但是陆原为什么对她杀人的事没如预料中般反应强烈?
邢烟在惊疑中忽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因为他还知道了另一件事,另一件令他更加愤怒更加绝望更加心寒的事……所以,邢烟颤声反问出了那一句。
“你要问什么?”
陆原面无表情地看着嘴唇轻颤的女人。
漠然开口:“韩东遇害那天,你是不是给我下了药?”
此话一出,邢烟猛地抬头,像是骤见华盖压顶,在一片死寂中,唯有山河崩塌的声音在耳旁轰隆逆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