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原是次日上午到的,比所有人预计的都要早。
他到的时候,邢烟正裹着头巾,帮休息站老板娘提水。
从休息站开车往东,会经过一个红山窑乡,平日里接待旅客的物资都是从那来的。今天瘦猴赶了个大早,去帮人家运蔬菜,也有点逃跑的意味。
老板娘是个藏族女人,脸上常年红彤彤的,年轻时不管怎样俊俏的容颜,在这漠西的风沙里,都显露出了一股被打磨后的粗糙与坚韧。
她在休息站外的水塘处接了皮管,终端安上一个水龙头,供应站内的活水。但昨晚水管突然坏了,留下来的邢烟和战晓雯就帮她手动提水,准备午饭。
邢烟刚上了个小坡,就发现休息站那块铁皮牌下,沿伸着两道车辙印子。
辙印以巨大花纹和深沟槽组成,抓地力很强,是典型的的越野胎。
果然,她刚露了个头,就看见一辆黑色的四轮怪兽停在了破掉的铁丝网边上,车旁还站着一个穿着工字背心的男人,正在擦拭挡风玻璃。
男人上身的冲锋衣挂在窄腰上,贴身背心在他举手投足间绷出后背的肌肉线条,不夸张但流畅。
正是陆原。
陆原的这辆LX经过改装,比起路面上喧嚣的越野豪车,难免有些钝朴和厚重。年少时候,谁不喜欢外表煊赫的悍马大G,但后来路走多了,就知道形不重要,人家开拖拉机也能走青藏,也就不在意了。
车,耐用就行。
只是老爷子送这车时是给他在城市开的,他当初改装了底盘以抵抗碎石的冲击,但油箱区域没有加装护板,要是深入戈壁,难免有石子击穿油箱和切断油管的风险。
正在陆原思考加装问题的时候,突然听见旁边有动静,就转过了头,和提水上来的邢烟对了个正着。
邢烟的脸上也挂着细密的汗珠,但一张小脸依旧白白的,且气息匀称。
她明显也看见了他,没有任何停顿和愣怔,对他点了点头,就提水走进屋里去了。
陆原的动作定格在一处,不一会儿,战晓雯也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她刚抬眼就看见了陆原,轻呀了声,手里的水桶差点滚翻。
陆原穿上外套,走上前,眼睛却看向休息站,“你们怎么在这里?”
“陆队长。”战晓雯有些局促,男人身上散发的炙热费洛蒙熏得她有些头晕眼花,回答的话却有些不解,“我们在这等你,瘦猴没说吗?”
说曹操,曹操到。
早上出去拉蔬菜的瘦猴开着辆老式皮卡‘突突突——’地进来,刚跳下车就开始嚷嚷:“老板娘,菜我……卧槽,陆哥!”
陆原拧了眉,沉声喝:“跑什么!”
瘦猴僵住了腿脚,欲哭无泪地转过身。他缩着头,但依旧逃不过被陆原单手拎走的悲惨命运。
战晓雯看了眼他们,匆匆跑进屋内,对邢烟说:“邢烟,陆队长来啦!”
邢烟‘笃笃笃——’地帮老板娘砧馅料,淡淡应了声。
“陆队长脸色好像不太好,瘦猴会不会有事啊?”
“不会,就谈会儿人生而已。”邢烟停下菜刀,“洗洗手包饺子。”
战晓雯愣愣点头,“哦。”
当邢烟捏好第二十五个饺子的时候,陆原进屋了。
他人高马大,一进来整个厨房都像变小了。
“谈谈。”他垂下眼。
低沉的嗓音在小屋里格外清晰,战晓雯停下动作,看看陆原又看看邢烟。
邢烟觉得陆原这话似曾相识,蓦地想起自己在豆腐摊前也是这样和他说的,心内不免有丝好笑。
她慢条斯理地捏完最后一下饺子皮,才慢慢抬眼,“好啊,不过……”
她身子一歪,从陆原背后望向正准备出门修水管的老板,“你不介意一边帮忙一边和我谈吧?”
……
夏天的西北,户外平均高温三十七八,更别说在这荒漠地带,地面干燥到能咧开嘴。
“我猜想你会修,没想到你真的会修。”邢烟口吻不无感慨。
正顶着大太阳蹲在破裂水管前的陆原忍不住转身看她,邢烟这话叹得诚恳,如果手里没打着伞又拿了杯冰镇西瓜汁的话。
正午时分,室外温度已达到一天中的阈值。陆原感觉自己像被架在铁丝网上翻烤的肉片,豆大汗珠从他睫毛上滚落,本就低哑的嗓音难免有点低声下气。
“伞过来一点。”
‘服务人员’邢烟听话地移了移遮阳伞,堪堪盖住男人的头顶,她吸了口西瓜汁不耻下问,“水管什么问题?”
“暴晒导致的龟裂,不能用了。”
“不能补吗?”
“荒漠里大风大晒,到时候沙一吹,都能像纸片样扬了。”
邢烟点头,“那我回屋问老板要截新的皮管。”
陆原出声,“等等。”邢烟转头,男人指了指她的手里,“伞留下。”
邢烟转头看了看离休息站有段距离的路途,义正言辞,“我是女的。”
陆原面无二色,“我也爱美。”
邢烟顿住。
她微耸了下肩,认命地回来,居高临下地眨巴了下眼睛,“陆原,你是不是对我出现在这儿有什么不满啊?”
陆原抬眼,“这句话应该我问你。”
邢烟嗤笑一声,突然蹲下身,挨着陆原,眼看男人下意识就想移开,邢烟拿眼盯住他,“别动,到时候又怪我不给你打伞。”
陆原不动了,偏过头,拨了个电话给瘦猴,叫他拿新的皮管来。
邢烟看男人对自己避若蛇蝎的样子,明明以前不这样的,是自从在医院里看到她和明淮的亲密后,所以决定避嫌了吗?
邢烟若有若无地轻笑出声,等陆原转眼看她,邢烟就道:“放心,我是个有心上人的女人,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陆原看着她似笑非笑的神情,没说话。似乎从两人相遇开始,她对自己不是烟视媚行,就是敌意满满,从没有过任何真实的姿态。
就连来找他坦诚的那晚,也是出于让她喜欢的人吃醋的目的吧……可笑他还总以为她接近他别有目的,她能有什么目的呢,除了拿到他手上的证据,他有什么值得她来接近的呢?
陆原强迫自己摒弃这些奇怪又多余的杂念,终于将话题拉回正轨。
“你为什么跟进来?”
邢烟喝着西瓜汁,吸了几口,眼瞅向陆原,“你喝不喝?”
拙劣的话题转移技术。
陆原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她,邢烟也不为他气势所迫,还颇有闲心地欣赏起了他的眼睛。
陆原的眼睛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如果说明淮的眼睛是清冷的墨玉,可望而不可即,那陆原的眼睛就像那万里无垠的原野,广袤、深邃、倒映着星空,仿佛能广纳这世间一切的龃龉……
在邢烟反应过来前,她的手指已经抚上了男人的眼角,正沿着那英挺的眉眼轮廓细细描摹。
“哥,东西我拿来了!”
瘦猴咋咋呼呼的喊声叫邢烟惊醒,她猝不及防地撞进男人深瀚如海的眼神,急急起身,踢翻了旁边的水泥桶,因刚才自己的沉醉难得地腾起了一丝尴尬。
他刚才干嘛不推开她,害她失态。
“嘿,邢小姐,你也在。”瘦猴跑过来。
“咋呼什么,东西呢?”
陆原起身拍了拍,瘦猴忙不迭把东西递给他,“陆哥,咱什么时候走啊,老黄他们还……”话到一半,他就恨不得抽自己嘴巴子。
他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怕他陆哥想不起来要把自己开除的事儿吗?
果然,陆原脸色沉了。
瘦猴惴惴,“陆、陆哥,我给你打下手吧。”
“不用。”意外地,陆原拒绝地干脆,他看了眼邢烟,“有下手了。”
瘦猴嗐了声,“邢小姐是女孩子,这粗活……”
陆原也不拐弯抹角,戴着手套撸顺皮管:“我有话问她。”
瘦猴脸色敛起了,变得小心翼翼,“什么话呀,问我一样,一样哈,哥。”
邢烟此刻已经恢复了正常,正笑吟吟地看着陆原,“你陆哥当然是想问我为什么要跟进来。”
“嗐,这事,是我的主意,我……”
瘦猴没说完,陆原就眄他,“你有那脑子?”
瘦猴哽住,半晌才嗫嚅:“哥,话不用这么直吧……”
邢烟拍拍瘦猴,“先回去吧,吃饭了叫我们。”
瘦猴还在犹豫,突然触上陆原已经不善的眼神,立马撒腿开溜。
清理了闲杂人等,陆原转过身去拆除旧水管,他将管子拧下来,“还不打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