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火在粟和话后三十秒钟才反应过来,如遭五雷轰顶。
很多莫名其妙、看上去并不相关的细节全连了起来,她的脑袋顿时塞满‘原来如此’。
她没听粟和继续说,匆忙挂了电话。
沈诚注意到她的反常,问她:“谁的电话?”
温火摇头,笑得很假,把她的不安和紧张全都暴露了。
沈诚没再问,但他把温火的表情记住了,这是他继上次他们互相戳穿身份,闹到不可开交后,她第一次露出这样近乎绝望的神情。
她的绝望是那种声嘶力竭的,好像又很沉默,形容不上来,就觉得她对世上的一切都失去了期待,她只想把自己置于一个角落,安安静静、没有生息的腐烂、死亡。
那是一种只要靠近就被她感染到的窒息的悲观情绪,沈诚从那个电话起,就陷进了无边的猜忌。
他不是怕自己不堪的过去被她知道,他是怕她难过,她难过起来太折磨自己了,程措对她病情的记录还刻印在他脑袋里,他心疼。
晚上吃饭,温火只吃了两口,沈诚问她要不要再吃一点时,她突然一阵反胃,到卫生间吐了。
沈诚跟到卫生间,蹲下来,抚她后背:“胃不舒服?”
温火摇头,她就是想吐,但她没说。
沈诚没得到回应,也不说了,但顺她后背的动作没停。他很温柔,动作很轻,却每一下都像是透过温火薄薄的身板抚到她心上。
温火能感觉到沈诚平稳的心跳,有些温热、清新的呼吸打在她耳旁,她好想转身抱住他。
他真的很好,她真的很喜欢他。
但粟和说的话影响力和破坏力太大了,电话挂断那么久了,她还记得他说那句话时的口吻和音量。粟敌死了啊,因为沈诚。
沈诚知道吗?他是不是知道呢?是不是知道她和粟敌的关系呢?粟敌是她亦师亦友的存在他也知道吗?青春期看不清楚未来的时候,是粟敌帮她找到了方向,他也知道吗?
她好想问他,又好怕知道真相。
沈诚看温火状态越来越差,给医生打了电话。
医生是沈诚的私人医生,专攻精神科,其他小病小灾也可以治。那时候沈诚病情很不稳定,他就常驻在沈诚家里,关注着他的情况。
后来沈诚就跟他解除这种绑定关系了,并不是他的病情有好转,是他不愿意把社会资源独占。当然这是医生自己的猜测,他会这么猜也是因为沈诚帮他进入了北京大学第一医院。
具体沈诚是不是不想独占社会资源,这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沈诚并不是一个擅于沟通,愿意对别人讲心事的人,很多事都是别人知道了,问他,他再考虑要不要答。唯一明确表达的,就是对温火的感情了。
他这样的性格,要想让他坦白跟粟敌那段经历,很难,主要那也是他的病因。
医生来以后,温火不见人了,她说困,就睡了。
沈诚不想打扰她,就准备让医生白走一趟了。医生问他最近怎么样,他说好,医生定睛看着他,不信。
沈诚近来确实很好,只要温火在他视线之中,他就会感到平静,没有亢奋的时候,也不会特别低落,抑郁,难以纾解。
医生似乎是看出了什么:“你把治愈你的机会交给一个人,当有一天这个人要走,你就完了。”
沈诚没有反应。
医生紧了紧公文包,说:“深渊是无止境的,没有最,只有更,你别想着到底就解脱了,没底,你解脱不了,你必须得自己走出来,而不是靠别人走出来。别人绳断导致你掉下去,比你自己攀爬掉下去,更疼,摔得更粉碎。”
“因为你不知道这根绳子什么时候会断。”医生提到程措:“我才知道程医生跟您是亲戚关系。他水平很高,可以信赖。您不愿意对我说的话,跟他说也可以。”
沈诚就是不想被自己家人知道他的病,才不找程措,他信任程措的水平,但他不愿意。
送走医生,沈诚上了楼,走完最后一级台阶,卧室的门近在咫尺,他眼前突然变得模糊,昏暗,抑郁又带着死亡笼罩下来。好久不见了,它们还是这么面目可憎,张牙舞爪着涌入他大脑。
温火的绳子断了吗?
明明发生了什么他都还不知道,怎么那种要失去她的感觉就这样强烈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他手扶着墙,带着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走到书房,看着温火正在充电的手机,他知道密码,温火也强迫他添加了他的面部识别,似乎只要打开她手机,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没有。
他坐下来,打给了唐君恩。
唐君恩刚做过爱,有点累,嘴都白了:“怎么了?”
沈诚问他:“你跟火火说了什么?”
唐君恩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在嘻嘻哈哈:“吵架了?可以的,果然,没有女人能和平接受你那个复杂的过去,除非这个女人不爱你。”
沈诚不想听这些:“你说了多少?”
唐君恩终于听出了他的疲惫,惊坐起,神色也紧张起来:“这么严重?”
沈诚很累,他知道抑郁在掌控他,他不知道他这样正常的说话还能维持多久。“告诉我。”
这是第一次,沈诚在唐君恩面前犯病,唐君恩惊慌失措,他没见过这样的沈诚,只听声音就觉得他仿佛在凭一己之力挡住末日降临,“我就说了你在加拿大的事,让她去外网……”
外网。
安娜。
粟敌。
犯罪。
沈诚知道了,挂了电话。温火是在外网上搜到了他违法的事情吗?她打的那个电话是她托的人帮她查他的过去吗?她会查他吗?
她会找谁呢?
那个混血?对,那个混血。
沈诚没去调查过那个跟温火认识的混血,开始以为他是温火过去的情史,这个关系就让他不舒服,他怎么愿意去调查?后来意外知道他和阮里红的关系,就更没有调查的必要了,他不觉得他能够对他造成威胁,也因为他是温火熟悉的人,他不想因为调查他让温火讨厌。
他是加拿大人,温火肯定是找他。
他立刻叫人给他去查,本意是查到联系方式,他要亲自问清楚,但秘书调查之后给他的信息已足够他明白整个事情原委,不用再联系了。
原来他是粟和,是粟敌那个双胞胎兄弟。
原来温火就是粟敌说过的,那个来自中国的奇奇怪怪的小姑娘。
绳子断了。
沈诚摔得粉碎。
*
温火早早躺在了床上,却一直都没有睡着,她知道医生来了,她自己不想见。她摸着肚子,有点凉,就像今天的天气,九月的天这样大的雨还挺少见的。
她突然想起粟敌跟她说的话,说:“你觉得什么是对的取向?心之所向才是对的取向。”
他不是有跟大多数人不一样的取向,是他把沈诚摆进了他留给心上人的位置。而沈诚恰好跟他是一样的性别。他欣然接受,他为爱丧命……
怎么就一定要这样呢?
谁不好呢?怎么就一定要是沈诚呢?
她现在还能想起粟敌离开之前疯魔的样子,她感激他让她看到无穷无尽的物理世界,所以她本能对粟敌偏心,所以无论那个伤害他的人是不是身不由已,她也一样把他假想成敌。
现在告诉她,她挚爱的沈诚,就是她的假想敌?
原来是这样吗?
粟敌因为沈诚爱上物理,温火因为粟敌爱上物理。回国后,又是因为物理,她被韩白露相中,来到沈诚身边……这是什么呢?这是什么啊?是什么啊到底……
她咬住胳膊,怎么突然那么难过呢。
就一直都是沈诚吗?让她模糊的前途突然清晰的,从来都是沈诚吗?可粟敌怎么办呢?他给了她去迎接这一切的勇气啊。
她要怎么忽略掉粟敌一条人命,欺骗自己然后跟沈诚在一起?
她浑身都开始疼了,反胃的感觉再次袭来,她从床上下来,披上件衣服,拿上车钥匙出门了。
她没穿骑行服,只是在车库头盔托上拿了个头盔就上路了。
沈诚这套房子在郊区,旁边就是山道,温火穿着白裙子在雨夜跑山,太不正常了,频引侧目。
半山腰上是温泉村,北京周边比较大的温泉会馆,沈诚是会员,带温火来过,这边人都认识她,当然主要是认识她的车牌号,京A还是这么顺的号,全北京就一人有。
他们看到温火淋着雨骑车,就跟老板说了,老板立刻借着此事联系了沈诚。
沈诚接着电话快步走到卧室,她真的出门了,可他一点动静都没听到。他刚刚耳鸣了,仿佛身处一个音频为100HZ以上的世界,他被这种高分贝的声音压迫着,痛苦万分。
就像海洋生物遭遇声呐,器官受损,最后搁浅,死亡。
粟敌重新回到他的生命里了,还是以这种方式回来,他接受不了,他的双相情感障碍的严重程度在他知情那一刻,达到一个顶峰。
抑郁伴随着躁狂,不断给他的大脑施加压力,大脑再驱使、支配他的身体,导致他心理和生理双重崩溃,直到温泉会馆的电话打来,他连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力量都没了。
精神病,就是这么可怕,它轻易就摧毁了一个无所不能的男人。
他困难地换衣服,开车去找温火。
他担心她,他就算是要死,也得在死前确定温火是安全的。
他可以一命偿一命,但温火必须要好好的。
他的妻子必须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