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君大夫的噩梦--55、纵然相思入骨,纵然万劫不复,我也只愿你眉眼如初,风华如故

恢复记忆,认出画中的女子是自己的母亲,意识到贺姓的年轻高官就是贺宰,贺宰遇刺,这四件事情,几乎是同一时间完成的。

君莫问看着伏着书桌的男人,男人的目光还落在面前的画作,他的血,让画中女子的罗裙更加鲜艳了。

刺客是高来高去的高手,忽然出现,一匕首就插进了贺宰的背心。然后掩在黑布后面只露出眼睛的脸面向君莫问,那目光冰冷黑沉,几乎让君莫问以为下一个瞬间自己就会被匕首刺穿心脏,但刺客只是瞄了他一眼,跟瞄一个物件,跟瞄房间里的桌子板凳屏风没有任何区别,腾身一纵,扬长而去。

君莫问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书桌前。

他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他没有愤怒,因为遇刺的本就是他一心想要杀掉的仇人,但要说愉快也谈不上。可能是因为遥远得以为一辈子都无法达到的地方,轻易就到达了,不真实感反倒让他有些空虚。

贺宰的血在桌面上积了一大滩,桌面上堆不住了,就顺着桌子流到桌角,然后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上。君莫问下意识地触碰了一下,然后触电般缩回了手,是热的,原来这样恶的人,他的血也是热的。

他死了吗?君莫问偏着头去打量贺宰的脸,那张失血的苍白着,渐渐笼上死亡的青灰的脸。

他死了吗?就像一只猫一条狗,一根手指头就能碾碎的蚂蚁那样,悄无声息地死去了吗?

君莫问的手忽然被抓住了,是贺宰养尊处优的手指。

“啊!”君莫问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挣扎。

那手指不复本来的有力,轻易就被挣开了,而手指的主人也是强弩之末,顺着君莫问推搡的力道落在地上,因为撞到了伤口,痛得闷哼一声:“哼。”

君莫问僵站片刻,刚想动一动去看他到底死没死,他一说话,君莫问就又僵住了。

“君庭,”有那么一瞬间,君莫问以为贺宰在对他说话,但贺宰看着他,眼神飘忽,又不是看着他,“你跟他长得很像,而君庭,跟那个人长得很像。”

“那个人是谁?”问题出口的时候,君莫问几乎可以预见答案。

果然,贺宰微微一愣,然后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跟以往因生着慈眉善目而仿佛怜香惜玉的面具不一样,是真正的温柔的笑容,吐出了君莫问意料之中的答案:“君庭的母亲。”

但是紧跟着的一句话,却出乎了君莫问的意料:“……我的姐姐。”

“你说什么?崔君庭的母亲是你姐姐?”

贺宰并没有理会君莫问的追问,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君庭跟她太像了,就连宽厚到近乎懦弱的性格也是,如出一辙。让我忍不住想要相信,君庭的身体里更多地流着姐姐的血,所以我愿意让君庭活下去。陈家那几个人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他们的瞒天过海,可笑,我想放君庭走,君庭才能走的。”

这一刻,贺宰显出一代权臣只手遮天睥睨朝堂的傲气来,哪怕他受了重伤,几乎流尽了血,却依旧保留着从最底层爬上来的凶悍匪性。但是很快,他的表情渐渐浮现出痛苦,瞳孔开始涣散:“君庭,你去了哪儿?”

君莫问狠心掐了一把贺宰的伤口:“回答我,崔君庭的母亲是你姐姐?”

贺宰受痛浑身一激,涣散的瞳孔又凝聚了一些,意识却迷糊了,已经认不出人:“姐姐,对不起,我救不了你,但是我为你报仇了,崔家,整个崔家,都为你陪葬了。”

闻言,君莫问一僵:“你这是什么意思?”

“姐姐,你忘记了?”贺宰握着君莫问的手微微皱眉,但是很快,他的眉头就舒展了,“姐姐,你太妇人之仁了,那个败类,那个人渣,他玷污了你,他跟他的家族都要为你陪葬,你无需心软。”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贺宰的意识更加迷糊了,他抱着君莫问的手臂,居然落下泪来:“姐姐,睿儿好痛,睿儿就要死了。”

君莫问狠了狠心,又掐了一把贺宰的伤口:“不准死,要死也要说清楚再死。”

不知道是受痛,还是回光返照,贺宰居然真的又清醒了,他冷冷地盯着君莫问,嘴畔的笑意也十分冰冷:“怎么,你不信?不然你以为姓崔的老匹夫那么多子孙,为什么独独留你?因为他知道,他知道只有你,流着姐姐一半的血,我可能会愿意让你活下去。”

这一刻,君莫问浑身冰冷。

贺宰的目光放柔,他抬起手,满含留恋:“君庭,你要小心……”

君莫问一时无法从那脉脉的黑眸里分辨,这一刻贺宰想要触碰的是心心念念的姐姐还是爱恨参半的外甥。反正最终他谁也没能触碰到,随着戛然而止的话,他的手落在地上,他的身体也落在地上。

他死了。

他死得太可笑了。

于是显得君莫问的那些坚持,那些退让,那些忍辱负重,那些卧薪尝胆都可笑至极。

君莫问跌坐在贺宰的尸体旁边,一直坐在双腿发麻,才发现自己的泪没有停过。他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或许是终于大仇得报喜极而泣,也或许是,刚刚知道自己有个舅舅,就永远地失去了。

行云流水一孤僧,死生契阔君莫问。

浮萍漂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

在获得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应该明白,此后天下之大,都是他孤身一人。

“你杀了贺宰?”

君莫问被秘密收押之后,覃襄是第一个赶来的人。说是第一个,覃襄从边关星夜兼程而来,距离贺宰死去也过去了小半个月。其速度算起来,只比密旨前来查案的钦差大臣快半天。

而这半天,正是君莫问能否活下去的关键。

贺宰在自己的地盘死了,楚德高除秘法上奏天听,对外一概秘而不宣。将君莫问丢进大牢也没有用刑,开始是不知道用什么名义用刑,后来就是方寸大乱,根本顾不上了。

虽然没有上刑具,大牢里的条件不好,住了半个月,也足以使君莫问蓬头垢面。他摇了摇头,披散的头发又是头油又是灰泥,结成一束一束地摇晃:“不是我,是刺客,蒙了面,我也不认识。”

此刻,站在牢房外的覃襄,一身未换的戎装风尘仆仆,一张冠玉般的面孔也蒙了尘。闻言,似是松了一口气:“我也觉得你不该如此鲁莽,刺杀贺宰无论事成与否,后果都十分堪忧。”

覃襄的论调倒是出乎了君莫问的意料,刺杀失败,只怕是水深火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后果自然是堪忧。若是刺杀成功,难道不该欢喜?

“听起来,倒像是你不希望贺宰死似的。”

“贺宰此人,”覃襄想了半天,想不到一个能够完美契合的词语,居然想得累了,他一身风尘,索性席地而坐,跟君莫问隔着栅栏四目相视,“贺宰此人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但他手段极高,崇尚制衡之法。他一死,那些贪官污吏没了保护伞,夜夜忧心早上醒来脑袋不在脖子上,谁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情。”

君莫问也不傻,覃襄一提点,他就明白了:“水至清而无鱼,本来那些人还顾忌着表面文章,贺宰一死,没了主心骨,兔子急了还要咬人,更何况一群凶猛的豺狗。”

覃襄点头:“不过这都是后面的事情,现在管不了那么多,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救你出去。”

“贺宰不是我杀的,等查明了真相……”

“你还不明白,”覃襄打断了君莫问的话,“贺宰活着是个人物,死了就不是了,谁也不会关心他是怎么死的,真相是什么。这件事会成为浊流和清流之间的博弈,你只能选择一方站队,没有其他的选择。”

君莫问可以预见覃襄接下来会说什么,但他还迟疑着:“你的意思是?”

“清流被压抑得太久了,贺宰死了,他们一定会抓住机会大做文章。你很快就会见识到文字是怎么杀人的,好在贺宰本来也不算什么好人,此后遗臭万年,也不算屈了他一代权臣的名头。”

“我该怎么做?”君莫问的手指拢在宽大的衣袖里,指尖掐进了掌心。

“你站在清流一派,”果然,覃襄说出了君莫问猜到的答案,“你只要声援清流给贺宰定的罪,说你在查西山铜矿期间掌握了贺宰的罪证,他想杀人灭口,你在情急之下防卫,清流自然会保你。”

“可是我并没有什么罪证,此次奉旨查西山铜矿,我连矿山都没去过。”

覃襄叹了一口气,这一刻,玉面将军的脸上是对掌握着这个国家权势的人都是一群跳梁小丑的悲哀:“到了那个时候,他们狗咬狗一嘴毛,谁还管你有没有真凭实据,就是没有,清流也会为你做出来。为了让你的话显得至关重要,他们甚至会把西山铜矿的事情也帮你处理干净。”

事情交代清楚,覃襄就走了,他不能让奉旨而来的钦差发现他先见了君莫问。

“可笑清流那群自命清高的人还不知道,他们打压得越狠,反弹就会越厉害。这世道,要乱了。”

这样长叹着,离去的玉面将军的脸上满是隐忧。

君莫问的指尖掐进掌心,那些疼痛唤回了他的理智,所以到嘴边那句“贺宰是我舅舅”到底咽了下去。

他得活下去,去知道那些他还不知道的事情。为此,哪怕是踩着舅舅的尸骨。

史记,时年,五品中郎将君姓莫问,奉旨审明圈矿私铸钱币一案,擢升四品文事,监察百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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