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日子都被人反复斟酌,有人慎重落笔,落笔成花;有人匆忙潦草,落笔成误。
“阿婆,阿婆,这是你买的菜。”
沈珊珊两个手提满了袋子,挨家挨户的给老人们送菜。
陈阿婆耳朵背,现正靠在收音机旁边闭着眼,跟着广播一句一句地念。
她踮着脚走到阿婆身边,探着身子去听,不过她不怎么懂听得懂。
“佛曰:这是一个婆娑的世界,婆娑即遗憾。没有遗憾,给你再多的幸福也不会体会快乐。”
“我问佛:如何才能如你般睿智?”
“佛说: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我也曾如你般天真。”
这一段之后就成了沙沙的忙音。陈家阿婆也看到了她,朝她招招手,冲她露出嘴里几颗稀稀拉拉的牙齿。
沈珊珊知道,阿婆这是在冲她笑呢。她也笑意盈盈地过去,把菜递到阿婆手里。阿婆接过菜,然后走进了堂屋,颤颤巍巍地在一个包里摸来摸去,掏出了一张边角破了点的毛票子。
她接了过来,仔细展平,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阿婆啊,你信佛么?”
阿婆摇了摇头,混浊的眼看着她,口齿不清:“不信,我那短命的老伴儿信,这些都是他弄的。”她指了指板凳上的那个老旧的收音机。她撇了撇嘴:“侬个信佛有啥子用处,照样成了一盒灰。”
沈珊珊没有说话。阿公在世的时候和阿婆感情好得很。晚上她和哥打扫店时,总能看到他们两牵着手,晃着身子,走一会儿,歇一会儿。
哥告诉她:“他们每天晚上都出来散步,都几十年了。”接着摇了摇头,看向渐渐走远的两个身影:“最近阿公身体好像不太好了。不知道他们还能这样在一起多久。”
而没过几个月,阿公就仙逝了,成了阿婆嘴里的一盒灰。
但她却知道,即使阿婆埋汰阿公,但她仍然是想他的。否则就不会每天都在听阿公留下来的收音机。那个收音机阿公一直都在用,也像阿公这样耳朵靠在上面听一句念一句。
爱一个人,最后便会活成他的模样。
这时沈珊珊受到的最早的有关爱的启蒙。
“阿婆再见,我还要去给别家送菜呢。”
老人冲她摆了摆手:“走吧。”
送完一圈菜下来,沈珊珊身上早就湿透了,也渴得很。路上经过小卖部的时候,一个年龄相仿的小男孩坐在椅子上,把手臂搭在冰柜上,看着她走过来的时候开始胡乱地喊:“大冰棒,凉快哟,快来吃。”
沈珊珊目不斜视,急急忙忙地走了过去。不知道哥哥忙得怎么样了,累不累。
小男孩从椅子上跳下来,想都没想就攥住了她的手腕:“沈珊珊,要不要吃冰棒。”
她被猛地一抓,连连向后退了几步。稳住身子的时候,她看向眼前的小男孩,并不认识。握紧了手里的几张钱,她看着他说:“我不吃。”
哥哥给她买过那个东西,花了他辛辛苦苦捡了一天垃圾的钱。他只是顶着一头的汗,看着她慢慢地伸出舌头去舔带着酸甜味道的一块冰。只吃过一次之后,她就再也不想吃那个东西了。因为哥哥不吃,她便也没了兴趣。
小男孩看着眼前秀气漂亮的一张脸愣了神。他没有泄气,继续抓着女孩的手腕:“你买不起没关系的,我请你吃。”
炎日当空,她看着眼前这个固执的男孩,越发没了耐心,皱了皱眉:“我说了我不吃,你放开。”她甩了甩手臂想要挣脱出来:“你捏疼我了。”
听到这句话,小男孩才不舍地放开了手,看着她跑远。
沈珊珊没顾得上喝水,绕着这几条街看了一圈,没看到哥哥。应该是到桥那边了,于是她便往桥那边跑。过了桥之后,才在一个垃圾桶旁边看到了沈默。
沈珊珊一边跑向他一边叫了一声:“哥。”
这时候的沈默已经十八岁了,比九岁的沈珊珊高多了。
沈默转过身来寻找声音的主人,刚站直了,怀里就撞进了一个小人。他稳住身子,用手肘把怀里的人隔远。
“哥。”沈珊珊一只手搭在眼睛上遮住光,抬头看着面前身量挺拔的人埋怨。
“我身上有味道,你离远点。”沈默看了眼前的小姑娘一眼,又默默转过身来。持着长夹子继续翻找。
“我身上的衣服都湿了,肯定是要洗的。”小女孩迈出几步,靠近到他的身边。
他默不作声地暗暗离远一点。他哪里是怕衣服脏了,他只是不想让她的身上沾上这种恶臭味道罢了。让她跟着他吃苦已经让他难以忍受了。所以沈默要出去捡垃圾的时候从不让珊珊跟着,这种脏事,他一个人干就行了。
“哥,快要到你十八岁的生日了,我们去拍个照吧。”
沈默听了摇了摇头,不答应。什么都要花钱,她越长越大,花钱的地方肯定会更多。他没上过学空识几个字,但他也知道女孩要富养。他没有能力去富养她,只能把他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
“哥,你别怕花钱。我一直都在攒钱。你看,这个月买菜的钱我都拿来了。有三十三块呢。”她向沈默伸出手掌,给他看自己挣到的钱。这些钱她一直都没花,就像攒着给他好好过一个生日了像邻居家的哥哥一样,有一个像模像样的生日蛋糕和礼物,而不只是一盘冷掉的饺子。
沈默看着她手心里的那几张票子,最终笑了笑。珊珊从小就聪明,知道怎么赚钱。小时候,他去捡破烂的时候,她就偷偷出去给住在隔壁那条街上的一个单身女人喂狗、遛狗。那个女人打扮得很时尚,他见过她,看起来特别喜欢珊珊的样子。有时候还会给珊珊好吃的。她知道珊珊有个哥哥,有时也会让珊珊带上一点儿给他。
不过单身女人前几年搬走了。珊珊倒是挺伤心的。她再也见不到可爱的狗狗了,也干不到这么轻松的活了。
沈默当时安慰了她一声,让她没事儿就呆着店里看看书。珊珊没有身份证明,上不了学,但他还是会攒钱买书给她看。寒暑假,他就和老板请一天假,去镇中心的小学守着。因为放假,有的学生懒得把书带回家,出了校门就扔了。等学生走远之后,他就去把书捡回来。他不止捡一个学生的,他会靠在树边等上一两个小时。把这几个学生的书拿回来对比一下,一般差学生的书上一片空白,好学生的书上都记了笔记。
他会挑走一本最空的留给珊珊自己记笔记,再拿走一本笔记做得好的,可以让她看看。前两年他还可以在晚上看着书教她几句,后来就不行了。他不懂英语、算不了数学、也不知诗为何意。他就默默走开,让她一个人看书。
沈默路过她的时候,看到她正趴在床上,对着英语书津津有味地看着。楼上传来老板一阵阵有节奏的呼噜声。她手指灵巧地翻着书,对着他眼中的这些扭曲的奇怪字符,没有一点抗拒和生分。如此的熟稔的她不过八岁大。
沈默慢慢地坐到她旁边。安静地看着她翻过一页又一页,直到打起了几个哈欠,她才把书阖上。
“珊珊,你,看得懂吗?”十七岁的沈默比两年前长了不少,坐在那儿屋子都显得逼仄。
她点了点头。“我以前学过的。”
“以前?”是被他捡到之前?
“嗯,我外婆和妈妈在世的时候教我的。我妈妈是英语老师,很棒的那种。小时候学的,现在只能记得一部分,不过翻翻书也能记起一点。”
六岁之前就学过英语。这是沈默从来没想过的事情。这里的人除了这几年上小学的学生几乎都没接触过这种学问。珊珊竟然这么早就学了。沈默陷入了一种复杂的情绪。他不知道的该怎么看待这件事情。珊珊应该来自一个很好的家庭。从她当初身上穿的那件衣服就能看出来,虽然脏了,但却掩饰不住上面精细的布料,密实的针脚。按理说应该很快会有人来找到珊珊的。可现在她已经待在他身边两年了。是因为他收留了她,她的家人才没找到么?他并不清楚。
“哥,怎么了?”女孩看见哥哥忧心忡忡的神色担心道。
他摇了摇头,摸了摸女孩的头:“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珊珊把自己的钱都藏在放书的盒子底下。沈默起的早,她平时都要再赖一会儿,这次她早早地就起床了,把自己的小金库仔细地数了一边。
蛋糕,还有一件棉衣。这是她攒了两年的钱,就为了给哥哥过上一个十八岁。她记得妈妈告诉过她,十八岁是人的一生中一个特别重要的日子,要好好对待。所以她想给哥哥过一个有意义的生日。
中午的时候,沈默出去打工顺便捡捡垃圾,珊珊却出乎他意料地要求主动呆在家里,她说自己有些累了,想要休息一个中午。沈默没多想,让她别因为贪凉对着风扇直吹就出去了。
珊珊走到店里,把钱递给了老板。老板搓着手指头数钱,她开始提要求:“蛋糕要奶油蛋糕,不能缺斤少两。棉服要厚实一点的。要是买得不好你还要替我们去换。”
老板睨了一眼面前的半大小孩,把钱塞进口袋,点了点头。
他觉得这小孩鬼精明得让人生厌。小时候还好,越长大越不肯吃一点亏。但也确实因为她自己店里的生意好了不少。她会说漂亮话,招呼客人。没事出去了还会帮他宣传宣传。之前这小孩附近一个女人遛狗,那女人之前从来没来过,也不知道为啥,每天就隔条街过来买早点。
他琢磨着这小孩身上还可以榨出不少利。
不过她这快十岁了,当初什么说十岁之后什么样儿再说。
诶,弄得这现在,他也不好太急,太主动的话怕这两个跟他谈条件。
不过正好趁着明天,这小子生日,自己给点好处,把事儿给提前挑明白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