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凤命,佛缘,
自然也没一个是真的。
这不过是场欲盖弥彰的把戏而已,只是当时尚还年幼的尧姜并不能知悉,唯一知情的阿姊还已经早早被挑选入局,她那样的性子,既已决意入宫,便更是不可能和自己的一双幼妹透露分毫。
倒是那摸骨的大和尚是阿爹旧友,亦是闻名的高僧,批命后居然也真的带尧姜入深山修行了数年,直到此次京都再起风云。
大和尚年轻时候大概也是惊才绝艳之辈,尧姜从他身上所学良多,但直到此次下山,也未得允喊一声师父,只赐号“无载”。
尧姜在雨幕中极力望向那座宫城,却什么也看不清。
阿姊被送入宫,本已被降至闲职的穆博延又一路扶摇至二品参知,后阿姊深得圣欢一路晋位至皇后,倒是坐实了当初高僧的批命,昔日门庭凋零的穆府又再度热闹了起来。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穆家偏生就这么踏着旧主还未干的血迹,走得稳稳当当,谁也指摘不了穆家的好气运,顶多有酸儒匿名写几首讽词奚落唾弃几分这忘恩负义的贱骨头罢了。
穆家一局好棋,却也是人算不如天算,
圣上沉迷修仙炼丹不理政事,朝堂几乎变成了东缉事厂的一言堂,尽管后宫妃嫔众多,然圣上至今未有子嗣,权贵中早已有圣上因沉迷丹药泄了龙气的传言,但世人皆愚昧,只会嘲笑指摘女子之过,首当其冲的便是被批凤命的皇后,到如今连街头小儿都会唱几句
“穆家钻出个金凤凰,不会下蛋只会叫。”
到如今穆尧姜的入京,这已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实际上却远远要有意思得多。
先帝猝逝,穆府衰颓,再到后来的东宫血案,凤命佛缘的批字·····这桩桩件件,穆尧姜一直都有种奇怪的错位感,却又只是零散的,拼凑不出具体。
直到阿娘死前的一晚,尧姜才拿到了第一把钥匙:
许久不见的王嬷嬷在深夜悄悄推醒了熟睡中的尧姜,翻窗沿花园小径穿到最东的一隅别苑,是自从和阿爹大吵一架后就搬出闭门不见任何人的阿娘。
推门进去入目是满屋艳红,轩窗大敞,当晚月亮很圆很亮,月光如水倾泻,阿娘身着一身艳极的红裙倚窗垂坐,乌发赤裙,向尧姜伸手露出个慈爱的笑:
“宝儿,来。”
这是只有阿娘才会称呼的乳名,穆尧姜缓步靠近,将近时被一把揽入怀中,披散的发似乎才洗过还未干透,有种带着湿意的馥郁香气,穆尧姜只记得那个怀抱很紧,自己被阿娘一身消瘦的骨肉硌得生疼。
“阿娘,疼。”
“乖,宝儿,和娘一起走吧,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一旁的嬷嬷欲言又止,终只嗫嗫的喊了声“小姐”,昔日京都有名的贵女如今哪有半分高雅姿态,只如一个绝望求死的疯妇,竟也不过数十载。
穆尧姜心下意识提了起来,微微退出半步,到底年幼,语气便平静得有些漠然:
“阿娘,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低头默默垂泪的阿娘猛的抬头望向波澜不惊的尧姜,却又在片刻后有些癫狂的大笑了起来。
·········
第二日,便传来了娘的死讯,只说是病死。
阿爹为此当场呕出鲜血,扶棺三日不舍下葬。
所有人都哭得很悲伤,穆尧姜却只记得阿娘在耳边对穆府一字一顿的诅咒,说穆博延的薄情,说世族的野心,说这吞吃人的皇权富贵,自己为此呕心沥血大半生最终却连唯一的一点盼头都护不住······
满府素白没挂几日,阿爹便领进府一个怯懦娇柔的女子,和她怀里抱着的婴孩。
不同于阿姊和柔嘉的愤然离场,尧姜只上前开心的逗弄着还只会咿咿呀呀的婴孩,才勉强让阿爹的脸色好看了一点,一脸欣慰的摸了摸尧姜的头:
“这是你幺弟,以后阿姜就是大姐姐了,要好好照看弟弟呀!”
那时的尧姜只满脸新奇的点头,看着这个在阿娘口中“披着弟弟人皮托生的恶鬼”,满心是发现了秘密的狂喜。
雨丝毫未有渐小的趋势,仿佛要将这京都彻底冲洗干净的阵势。
穆尧姜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明日便要入宫了,心绪反而出乎意料的平静,从自己收到阿爹的手信启程归家时,便已然明了阿姊这步棋已被彻底废弃,
而下一个便是自己。
今夜这场家宴其乐融融的景象简直引人发笑,也不知有意无意,席间竟也无一人提起阿姊,就仿佛那个幽居深宫的穆皇后,被集体遗忘了一样。
一家子父慈子孝,背地里却各有各的算计,尧姜想着居然有些开怀的笑出了声。
先帝的猝逝,至今也是传言甚多,在尧姜看来,恐怕只是给早已布置齐备的兵变一个摔杯为号的脆响而已。
朝中素来重文轻武,王朝鼎盛辉煌了数百年,早已忘记开国时兵戈铁马的血性,皇室向来子嗣并不繁盛,先帝也只有一个先天不足的弟弟安化王,因为出身低贱又常年病恹恹,幼时便被打发到了云南境地封了个藩王,还时常传来病入膏肓的消息,先帝素称仁善,名医宝药自是从不吝啬,也仅仅只得吊着一口气罢了。
尧姜儿时唯一一次见到安化王是国庆大典,藩王按例须来京觐见,彼时才刚入夏,尧姜视线穿过一堆身着薄衫的美人舞姬,一眼便注意到了那个裹着整张熊裘与周遭显得格格不入的男人,即便包裹得很厚实,却依然能看出整个人的形销骨立,脸色灰败中带着点不详的乌青,像年画里用来吓唬孩童的瘦削鬼,后来听阿爹说安化王因为执意要给圣上敬酒,不听劝阻的饮下半杯薄酒,当晚便急病攻心差点死在宫殿里,急得圣上还斩了个说救不回来了的老太医。
自那以后便也再未见过,南境毕竟偏远,据说是圣上体恤免了藩王的长途觐见之苦。
也便是这么个人畜无害看起来随时便要升天的病秧子,干脆利落的便夺了皇位,一句“梦中竖子咒朕”,便屠尽东宫。尧姜恍惚还记得酒宴上那个消瘦苍白的安化王从宝匣里捧出个十分精巧的象牙机关锁逗自家侄儿玩的场景,可见人心易变总是世间常态的,因而尧姜从不为阿爹的作为而怨懑,自私自利是人的本能。
太子到底也不是个愚钝的,先帝猝亡后也立即发觉了安化王的狼子野心,只可惜已无力回天,尧姜是在见到那个妇人怀抱的婴孩时,才串起了这条暗线。
尧姜从不信命数,穆家这看似因祸得福的运势,不过是先太子看大势已去为保全最后的血脉而做的釜底抽薪罢了。
古人便有易子而食,阿娘作为一个严苛教条驯养出的名门贵女,用自己的幺子去换得真龙最后的血脉,倒也不至于使她恨极,随后因东宫血案牵连的世族抄家风波,穆家冷漠的坐岸观火才是让阿娘崩塌的开始。
世家联姻向来盘根错节,阿爹与阿娘多年夫妻恩爱,穆府更是家风清正没有纳妾一说,即便是阿娘一连生三女,也从未有人敢提纳妾一事。这靠的自然不光是穆府向来的清正名声,更是因阿娘背后的世族。
但不纳妾,便是深情了么?
尧姜幼时时常感到困惑,她向来善察善学,就像个画皮的小妖怪,自己看世间是没有美丑善恶的,可惜本性不太讨喜,便有样学样的看世人夸乖说好的东西,去学来画在外皮上。
也因此,才时常不解。
就像所有人都夸阿爹痴情,这么多年了还只将阿娘一人捧在心尖尖上。花宴酒席时夫人媳妇们聚在一起总免不了一阵称羡打趣,纷纷求教驭夫之道。
可阿爹明明不止阿娘一个啊·····
或是上峰送来的美人,或是和同门在外饮酒议事也偶有夜不归宿,但似乎这些都算不得什么,被默契的略过,
后院中馈之事阿娘向来是不避她们的,每每有新的美人,阿娘都会随意的吩咐灌下一碗绝育汤再安排去别院,尧姜也只在此时能瞥见阿娘眼里一丝冰冷的快意,却又不是嫉恨。
有一次午后休憩,尧姜不肯回房便假装自己睡熟了,有嬷嬷来传别院的一个舞姬有孕,问怎么处置,恰逢阿爹休沐回来,似乎十分不耐撞见这种琐事,便随意一挥手:
“处理干净就行,别总拿这种琐事叨扰夫人,平白脏污了耳。”
悄悄睁开眼的尧姜便也在阿爹脸上,看到了同样的冰冷麻木。
阿爹走过来温柔的亲了亲装睡的尧姜额头,边还柔声和阿娘解释了几句:
“是上峰之前送来的江南舞姬,也不知转了几人手,此时有孕更不知是谁的种,必是留不得的,夫人万莫怪为夫不容情才是。”
阿娘自是不会真的生气,不过个不入流的玩意儿,只假意嗔怪几句两人便又柔情蜜意起来,早有懂眼色的丫鬟把装睡的尧姜抱回了房。
到后来逐渐看多了,尧姜便摸索清了这其中的规则。
人生来便有高低贵贱的,尤其是女子,对于已然在顶端的世族贵女们来说,这些不入流的歌姬妓子,甚至都没有资格让她们去为之妒忌,毕竟男人风流是人之常情,更何况是年少有为的探花郎,越是高门大户出身的贵女,对单纯的男女情爱反而愈淡薄,要的不是你独一份的爱,而是独一份的体面,不至堕了家族的颜面。
这是个以男人为尊的世道,
尧姜也是那时才陡然察觉出了自己身为女子的诸多弊端,就像穆柔嘉养的那只母猫前阵子生的一窝幼崽,其中一只生来腿就比其他的短一些,也因此常常抢不到奶水,看起来比别的幼崽更瘦弱几分。
这种暂未寻得解决之法的先天劣势总使得尧姜私底下喜怒无常,这也是她不比三妹柔嘉更得阿姊喜欢的原因。
若说幼弟的替死是阿娘的第一根垮塌的脊梁,那在阿姊被族中挑中批凤命入宫后,娘家的败颓便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阿娘的亲族王氏一族因东宫案被牵连,嫡系斩首旁系流放,阿娘在穆家祠堂跪了三天三夜求夫君救下嫡系唯一的幼弟,而阿爹因先太子血脉的原因不欲再生波澜,拒绝了阿娘的哭求,多年恩爱夫妻一朝撕破脸皮,在祠堂便撕打了起来。
京都彼时正风声鹤唳人人自危,阿爹选择不顾夫妻情分断尾求生也并不能说无情,毕竟新帝这大开杀戒的势头,焉知不是在等着抓穆府的错处好一网打尽呢?但阿娘本已先失爱子,又因太子血脉而眼睁睁看着幼弟惨死,本已失去了最大的依仗,却连爱女都要被算计入局,只为给他人铺路,而一直作为依仗的亲族皆被斩,自是就此郁结于心,一病不起。
而说起“凤骨佛缘”,
尧姜本一直不信大和尚口中的什么天有命数的神神叨叨的,但在山中随大和尚苦修的这些年,他又实在有些惊世骇俗的本事,也便让尧姜有些动摇之前的想法。
也概因阿姊这些年和自己从未间断过的密信。
新帝初登皇位,又是这般雷霆手段,流言这种东西堵不如疏,关于新帝“弑兄屠侄名不正言不顺”的民怨反而愈演愈烈,而慧明大师在民间向来德高望重,信徒众广,他亲口所批的“凤命”,却恰好解了这局,此后阿姊入宫封后便几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且穆家又是底蕴深厚的四大豪族之一,无形中给新帝那见不得光的出生添了件华美的外袍,民间种种传言也就此息微了下去。
而朝堂,一帮文官是秀才遇上兵,新帝本就极为不快这些根底深厚出身高贵的世族,一通刮骨的杀戮,世族的确凋零,即便是扶摇直上的穆家也是谨小慎微徐徐图之,更别提一些被杀得仅余旁系的世族了,一时朝中倒是异常和谐起来。
但朝中许多重要官职却开始空缺严重,本就对出身极为介意的新帝自是不愿再提拔些世族子弟,然寒门一系在太子党的常年打压下又多是些善于明哲保身的“聪明人”,或上了年纪的顽固大儒,终归不得信任,兵权在握的安化王索性建了个皇权直达的东缉事厂,专事监查政事,大到朝堂要事,小到官员家长里短,皆在东厂有迹可查,
一时之间朝堂风向突变,
昔日谁也瞧不上眼的宦官变成了绵密的刺,任谁去踩上一踩,也要疼上几日。
阿姊的信,从初入宫的一两页信纸,到越来越厚的一沓。而东厂的权势,却是如冬日的雪球,越滚越大,远远超出所有人预料。
这是穆家踏空的第一步,而更为致命的却是
谁也不知,新皇是个天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