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江明靠在门口叫我,手上灵活地转着一把小巧锋利的定制军刀,刀身上刻着一朵鎏金的玫瑰。背上你的包,准备走了。我应了一声,在最后二十秒中夹翘睫毛,扔下睫毛夹,走了过去。江明把刀插在我的腿环上,看了一眼我腰间属于林夜的军刀,露出一副老父亲看见女儿偷情的忍耐神情,在我头上狠狠地按了一下:来,跟缅甸说拜拜。
拜拜。
他看着我,有点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叔叔会让你活着回去的,别害怕。
我不害怕。
行。小公主,走吧。
学校出口处的军用防弹越野车等待着我们,林夜,约瑟夫,一名不认识的突击手,江明让我叫他戴维。我爬上车,坐在林夜身旁,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江明坐上副驾驶,关上车门,对戴维点头示意。于是越野车发动,引擎轰鸣,上空武装直升机盘旋而动,在螺旋桨巨大的噪音中,我靠在林夜的肩头,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还未进入山区,越野车在破碎的大道上平稳行驶,几乎感觉不到颠簸。我半梦半醒,想起约瑟夫曾经跟我说过的事情。
江明是一个传奇,尽管对于一个活着的雇佣兵而言,被当作传奇算不上什么好事,但这足以佐证他的强大与深不可测。白狼一般的狡诈危险。而他的佣兵团,同样声名远扬,其加入条件极其苛刻,即便是他亲自去签回来的林夜,也必须经过一系列考核才能正式加入。约瑟夫偏向技术人员,不用每天执勤巡逻,相较其他人有大把时间跟我谈天说地。他说到林夜的考核,非常难,要求他独自一人歼灭一个战术小队,八个久经训练的特种兵,佣兵团提供电子通讯支持和对敌方的信号屏蔽。其他人当初听到这个考核都以为老大疯了,或者是他压根就不想让林夜加入,更离谱的还有说江明看上林夜求而不得,故意用这种方法为难他,不屈服就得送死。
我一边喝水一边发笑,跟着约瑟夫的神情频频点头。
林夜接受了考核,单枪匹马进入深山,狙击手讲究一枪一命,但开枪击毙敌方之后位置必然暴露,对方配备有充足的重型武器,他必须在开枪后立刻转移。三天,将近一百公里的深山纵向转移,林夜完成考核活着回到了营地,浑身是血,手臂上有一个颇长的口子,只来得及做初步处理。江明看了那道伤口一眼,二话不说立刻把林夜运到美国去接受最好的手术和复健治疗。约瑟夫说到这里,捏着一块橡皮泥一样的C4炸弹扔到一边,把那瓶香水推到了地上,玻璃瓶应声而碎,浓郁到极点的香味瞬间发散开——鬼枪这种水准的狙击手的手,价值万金。
老大虽然是不折不扣的暴君,但是从来不会让我们吃亏,这非常难得。约瑟夫说着笑起来,碧绿的眼睛流露出感慨,鬼枪跟白狼,两个传奇,都不像是正常人。
我喝光杯子里的水,再度点了点头,朝他比了个再见的手势,在几乎熏人致死的香味里匆匆离开。
一个颠簸之后,我睁开眼睛,回到现实的海岸。
林夜的肩头是坚硬的,毫不柔软。越野车飞速疾驰在崎岖的山道上,果敢地区的公路并不四通发达,道路的修缮也做得极其敷衍,直升机已经回返,唯独我们五人在全然陌生的道路上行驶。
我从林夜肩膀上抬起头,他依然侧头看着外面,戒备着风吹草动的危险,仿佛对我的行为毫无反应。我知道这不是打扰他们的好时候,坐到了另一边,隔着贴了军用防窥膜的暗色车窗看到窗外。阶梯田,一层一层,青绿蔓延,直到一片深红摇曳。深山的罂粟花,曾经支撑金三角毒品来源的植物,被一次又一次禁毒行动推到人类活动范围之外,推到了这样的深山。这一田罂粟花只出现过一次,或许是一片漏网之鱼,越野车继续前行着。
令人惊奇的是,这一路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叛军的报复,没有杀手的跟踪,没有直升机巡逻,没有子弹,没有战斗,没有伤亡。小队的四个人互相换班,始终保持有两个人在戒备不同方向。这一路所有人少言寡语,连江明也甚少出声,只不时要求其他人汇报情况。约瑟夫的掌上电脑上不断传来小学难民营撤离的状况,几个难民失控而导致的突发事件,很快被解决,一切顺利。
我在深山呼啸的风声中昏昏然,倒在林夜肩头睡了好几次,有一次姿势不对差点摔了下去,被他的手掌撑住了,扶着我的肩膀让我睡正。
就这样,我们平安到了机场。
一架小型私人飞机已经在等待。
机场空旷得可怖,就连值勤的安保人员都寥寥可见。工作人员引着我们登机,在她即将靠近我的一瞬间,我缓慢地眯了一下眼睛,紧跟着就被林夜一把搂住腰抱了回去,俯身按在地上。
手榴弹爆炸,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火浪顷刻间席卷了视野中的一切,耳朵里是漫长的嗡鸣声,一小根手指被炸到了我的面前。我倒在地上,林夜将我密不透风地掩护在身下,他的眼睛犹如骤然亮起的枪口,尖锐至极,煞气逼人。我艰难地呼吸着,手指按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
他迅速起身将我藏进一旁的掩体,那边江明已经制服了那名空中小姐,军刀在他手中打了个漂亮的刀花卡在她脖间。四个人迅速组装武器开始戒备四周,值勤的保安紧张而焦灼万分地跑来,在毫无头绪之时开始持枪与江明他们对峙。
江明示意约瑟夫尽快联系缅甸军政府,要求今天飞机必须起飞,同时在掩体后跟保安进行交涉。林夜扣动扳机,狙击步枪击中了大厅一名持枪者,紧跟在半途击中了一颗向这边滚来的手榴弹。爆炸再度发生,剧烈的燃烧,空气炽热得仿佛正在逼近太阳。我爬跪起来,余光看到那根手指,海洋开始震荡,海啸在手指露出白骨的森然断面发生。我掐着脖子呼吸了两口,一脚把那根手指踹出自己的视线,从背包里拿出手枪,打开保险栓快速上膛,按标准的跪立射击姿势摆好,手腕颤抖。我咬破舌尖逼迫自己冷静,手指在瞄准的视线中慢慢平稳,直到毫无波澜。
我开枪,射击。
人影倒下,一颗烟雾弹炸开,候机大厅狼狈凌乱一片,烟雾笼罩了一切视野。我的眼睛被刺激得滚出眼泪,江明骂了一声,扔过一张湿巾让我捂住眼睛,他快速朝戴维和林夜比了几个手势,接着携带武器悄无声息地开始行动。他是最好的突击手。
烟雾弹是阻碍双方视野的东西,而来者显然装备不够齐全,没有配备夜视仪。林夜一只手把我拎到他身边示意我趴下,那只刚刚扣过扳机的手,稳定得出奇,火热,指节分明。约瑟夫戴着唯一的护目镜在快速敲击键盘,信息流在光纤中以毫秒为单位传播。湿润的纸巾贴着我的眼睛,我的睫毛,我的眼泪。我听见零星的枪响,视野之外江明无声的绞杀,加了消音器的短促枪声,沉重人体倒下的轰然声。
这不是专业杀手的手笔,也不及军人训练有素。我猜这是反抗军里不成气候的小队的私自行动,或许因为被林夜击毙的炮手是他们的战友,兄弟,或者别的不可割舍的关系。烟雾渐渐散去,对付这样的杂兵,哪怕只有四个人也绰绰有余。江明快速解决了其中三个,林夜狙掉了两个,剩下两个人躲在掩体后不敢露面。
约瑟夫说,老大,政府军那边说马上联系机场跟指挥台让我们起飞,但要请我们先解决这几个人。江明已经退了回来,不耐烦地回了句废话,让他们赶紧,又侧头问林夜,怎么样,有视野吗。林夜一寸一寸挪动狙击枪,视线始终没有偏离瞄准镜,过了几秒,他嗯了一声,话音还未落,一颗子弹便勃然出膛,专业狙击子弹带着不容逃脱的高速准确无比地击中了其中一人的眉心。他倒下了。
一声极其悲痛的恸哭传来,凄厉的惨叫,在耳膜割出瘆人的疼痛,他失控一般掏出枪开始盲目射击,四五颗子弹打了过来,被大理石地面反射得击中柜台,而林夜的神情冰冷如常,他微微眯眼,似乎一切都专注于瞄准镜中,黝黑的眼睛里映着准心的十字——
他开枪。混乱中,一颗子弹,稳定,冰冷,悠悠地击中了目标。
盲目的枪声戛然而止,死亡终结了一切。
保安颤巍巍地探出头来,向我们靠近,他的脚步挪动,踢到了那根手指,那根死去的手指又咕噜噜地滚了过来,进入了我的视野之中。
江明蓦然回过头。
海啸轰然将我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