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无尽夏--(三十八)他总疑心是幻梦一场

林涧松醒来的时候,还有点发懵,明明是空气里都下着火的夏天,他却像是从冰窖里刚刚苏醒。

已经快十点了。

他从来不会睡这么晚,昨晚云蓁回去以后他也第一次意识清醒地经历了跳转,云蓁的传递点在她的房间,他的传递点就在他的家。后来是怎么睡着的,林涧松完全没有印象了,他一边觉得奇怪,一边又开始收拾给老头带的东西。

云蓁没有来找他。

这非常反常,他又看了看表,九点三十五分。一般这个时候云蓁已经过来了,他们本来应该再商量一下出路,谋划下一步,可是都快十点了,云蓁还没有来。

她会不会不来了?

林涧松机械地往背包里塞叠好的床单,脑子还有点混沌。他想起云蓁乌沉沉的眼睛,还有她笑起来时嘴角一侧一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他突然默默地笑起来。

他又想起了云蓁第一次来找他时的场景,开始时,他冷眼看着她直白的眼神,胆怯却又硬撑着的样子,她明明非常害怕被拒绝,但她还是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

林玉珠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他在吴贞的毕业照上见过她,她留给林涧松的也是一幅好相貌,这幅相貌吸引了不少青春期女孩明里暗里的目光。林涧松一直都知道,也一直都装作不知道。

他看着她胆怯又勇敢的眼睛,很动人。林涧松在教室里看到她的背影时,经常在想她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样的?她说话太少,她把自己藏在了嘈杂的班级里,林涧松记不起她说话的样子,他有时候也在想,她是不是一周也说不了几句话?

送老头去了五院以后林涧松就没有几个说话的对象了,他每天晚上回来都要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喊一声:“我回来了。”

喊给谁听,他自己也不知道,好像这么喊了就代表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人在等着他,日子不至于只过给他自己看。

长久孤独的时光里,他给自己竖起了一道厚厚的盾牌,云蓁白皙的脸庞,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还有她坦然又绚烂的告白像鞭子一样抽在他的盾牌上,在空气里摔出声响,让他从盾牌背后探出身来。

他从来没有接受过来自其他人的如此确定的情意。

他仔细观察着她,目睹着她一次次的剖白,她一开始时满脸的绝望决然变成了后来渐渐舒展的眉眼,还有一次比一次灿烂的笑容,她的眼神越来越依赖,她总是在说喜欢他。

在林涧松的生命里,云蓁这样的人找不出第二个来,她竟然会如此坚定地喜欢他。

他总疑心是幻梦一场。

他怕的东西有很多,怕老头的病情又加重了,怕自己考不上理想的大学,怕时间过得太快,老头一年比一年老下去,也怕和别人怜悯的目光对视,尽管他自觉已经练出了刀枪不入的本领,但午夜梦回时,还是会被这样的眼神灼伤心脏。

也许他真正怕的,是云蓁和她庞大的喜欢突然消失不见。

林涧松怕云蓁会逃跑,等哪一天她从这个迷雾一样的循环里醒来,会对他若无其事地说:“就这样吧,到这为止了。”

那他就又得被封到厚厚的冰层里去了,扣烂了指甲,双手鲜血淋漓也出不来了。

他的思绪乱成一团,他又抬眼看了一眼表,九点四十分。

突然,他就像被人从后面打了一闷棍一样,他扔下背包,穿上鞋就往外奔去,他跑了几分钟,实在是太慢,路上出租车不多,他边跑边拦车,终于拦下一个,他一路上都在盯着表,司机被他催的不耐烦,小声道:“上学迟到这么久呀……”

林涧松没心情解释,他焦躁地看着表,恨不得按住指针让它别走了。下了车他就往学校里冲,门卫在他身后大声喊叫,他头也不回地说道:“高二一班林涧松!”

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拨开往下涌去操场的学生群,逆流而上,广播曲轰鸣在他耳畔,快一点,再快一点,已经十点钟了。

他感觉到了嗓子里的血腥气,冷汗淋湿了他的背,他踹开虚掩着的天台门,看到云蓁的背影正对着他。

瘦弱,摇摇欲坠。

林涧松轻声叫她:“云蓁。”他声音嘶哑,没喘匀的气还憋在胸膛里。天地都被罩进了真空罩,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能看到她转过身来,衣服一角摩擦过粗糙的围墙,发出细小的声响。

云蓁看起来有一点惊讶,但也仅仅是惊讶,她很快就平静下来。

果然是这样。

隐隐的绝望从他心底涌上来,这个云蓁是那天跳了楼的云蓁,在这一天,他们应该都死了,可是只有他又回来了,这半个多月好像是场梦一样,他和云蓁好不容易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被开玩笑似的又扔了回来。

他闭一闭眼,被扔回来的只有他一个人,眼前这个云蓁,显然是那个死意已决的云蓁。

“一切都会变好的,你相信我。”林涧松声音干涩,真是好徒劳的劝慰,可是此时此刻他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想说的太多,能说的又太少。

他也不敢靠近她,怕刺激到她。

云蓁讽刺一笑:“会吗?”

她的眼神没有焦距,过了刚才的惊讶,他在她眼里连空气都不是了,她又转过身去看着楼下,林涧松一步步挪过来,站在她旁边。

“你看,这么多人,他们看起来好像都没有烦恼。”云蓁的声音像一条平直的线。

她的嗓音其实很甜美,可是她本人总是透着股冰凉的味道,连带着声音也像是结了冰茬。

“谁都有烦恼的,我也有。”林涧松手心沁出了汗,他整个身体都蓄势待发,时刻准备着拦下她。

云蓁整个人看起来却很放松,她趴在围墙上,懒懒地说:“有就有吧。”

林涧松没有说话,广播体操的音乐响起来,楼下的密密麻麻的小人整齐划一地开始动作,云蓁的声音轻柔又动人:“林涧松,怎么会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

他好像懂又好像不懂她的意思,她也明显没有在期待他的回答,她趴在围墙上,粗糙的白墙灰粘到了她的校服上,擦过一片泛着渣的沉白。

“正好是你,这样我就一点遗憾也没有了。”林涧松有点恍然,紧接着他听到她说:“我挺喜欢你的,再见了。”

她动作敏捷地翻身跳了下去,那道矮矮的围墙没有给她造成太大的障碍,她没有一分一秒的迟疑,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她就这样跳了下去。

林涧松被那句突如其来的告白恍住了神,零点几秒的时间差,他的手指抓到了云蓁的衣角,这片布料像一片云一样又从他的手中滑走,嘭的一声,尖叫声响起来。

林涧松看着自己的手,还在愣神,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林涧松有一盘空磁带,里面录着老头唱京剧的声音,开玩笑时的声音,笑着骂他的声音,还有他发病时孩子一样呜呜的哭声。他怕老头死了以后他会忘记他的声音,偷偷录了一些下来,仿佛这样做了就能延缓那一天的到来一样。

此时此刻,他居然在想,他以前为什么从来没有察觉到云蓁的声音其实很好听。

她那一把镇定柔软又动听的声音,在对他又说了一次“喜欢你”以后,就义无反顾地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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