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移眼,湖心水榭亭台的四周正被繁茂的莲叶层层环绕,然后向外慢慢铺展开来。
一直连绵不绝地延伸到了颜家最外的宴客楼——
远远看去,真像是有着几分诗里所说的的“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秀丽壮景。
但在这大片的碧绿莲叶中,却没有一株有着别样红般鲜艳色彩的红莲。
反而,宛若明珠点缀其上的,是一株株洁白无暇的雪白莲花。
尽管此时已经天色渐暗,但洁白似雪的它们依旧盛放得耀眼,纯白到夺目。
就像是印刻着妈妈美丽模样的记忆明明已经随着漫长的十六年时光,逐渐在她的脑海深处渐渐消散——
可她如今,却依旧记得妈妈的名字来源于南宋伟大的抗金诗人辛弃疾晚年所写的词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想青山见我应如是”。
为她取名青妩的是早已因病过世的外公。
怀揣着深切的期盼,外公用意寓极尽美好的名字衷心祝愿他的女儿能够像豪放派词人辛弃疾在词里所描述的那般,一生宁静祥和,妩媚动人,更不失原本的超然与洒脱。
可没想到,日渐生得比青山更加宁静妩媚的青妩,最终却甘愿做了一个心里没有情爱的男人随意放置在手里的那株凋零百合。
睫毛轻颤,沈媚缓过神来移眼回到十六年后沧海桑田的眼前。
然后,她淡淡开口打断了男人的话。
“你错了。因为我最后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并长到没有这么高。”
“或者说,你其实根本就记不清你的女儿是在多少岁时,被迫和经历长期冷暴力婚姻而心生绝望的母亲离开了沈家……”
说到最后,她忍不住满是嘲讽地轻笑一声,“毕竟您身居高位,俗话说贵人事多善忘……您觉得我说的对吗——”
“沈先生?”
眼前的军装男人一如当初地将黑色额发全然朝后利索梳拢,显露着富有磅礴成熟男人荷尔蒙之气的高耸而饱满的额头。
只是如今,流逝不断的岁月让依旧如巍峨高山般耸立的额间布满了数不清象征着年过半百的细纹。
然而,一开始还因主人心中快意微微舒展开来的它们,却在听到她的话后不自觉地渐渐皱拢。
尤其是在听到她最后喊出的那个刻意以示疏远的称呼后,额间眉头狠皱,下方的瞳孔更是猛然紧缩——
“果然……果然,你怪我,是……咳”
似乎是短时间经历了同样让人控制不住心生激动的大喜后的大悲,话还没有说完,沈延便像是接不上气一般地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对此,沈媚冷眼静静旁观。
而与她现在持着漠不关心态度相反的,是一直静默站在沈延身后不远处的同样穿着一身笔挺军装的贴身警卫,语气焦急地轻呼一声后,随即再眼疾手快地连忙上前。
“首长——”
快速伸手,最终,稳稳地扶住了他。
沈延挺直了半生的背因为痛苦不堪的剧烈咳嗽而在一直掩嘴的同时微微佝偻,许久之后,慢慢平静下来的他朝一旁微微摆手。
贴身跟在他身边多年,同样年纪渐长的警卫显然深谙自己上级下达的每一个指示里所蕴含的意义。
微微点头,“是。”
等到沈延在水榭亭坐处靠稳后,他又悄无声息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只是当他依旧站在那个位置时,看向前方的眼中饱含未曾出口的担忧与关切。
此时此刻,偌大水榭里竟不知不觉地慢慢形成了奇妙的三角形站位。
仿佛可以就着此时此景,重绘出一张简单的血亲关系图——
因为,比起漠然站在一旁袖手旁观的她,一直跟在沈延身后的警卫似乎更像是和他血浓于水的真正至亲。
人总是会被另一个人取代。
不是吗?
看着这一幕,沈媚不禁在心里轻笑。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旧人总会被新人取代,现在不也是这样吗?
被人因为一时喜爱而从枝头摘下的百合纵然美丽,但也终究会凋零。
当她最终零落在地变成回馈自然的泥土后,谁还会记得家里已经插满艳丽花束的花瓶里,曾经还摆放过一枝亭亭玉立的百合花呢?
所幸,如今已经没有人再一日又复一日地继续等待了。
慢慢呼出一口气,沈媚抬脚转身,准备向外走去。
一直如浪涛般翻涌在脑海里的,不管是以前构想的一系列想借以博得这个男人心生悔恨之意的谎话,还是刚才想到的利用人的不甘心来使得他永生难忘的真话,竟在这一刻霎时间烟消云散。
因为她知道,不管再做什么,一旦撒手离开了这世间的人,都不会再回来了。
刻意的停留,往往会被有心之人当作是能够挽回的仍旧存情。
而她想要最后给予他的,则是彼此永不再见的无情。
“……她还好吗?”
刚走两步,沈媚听见身后的男人开口。
“……我知道她后来带你去了美国。”
“我也知道……她重新开始了新的生活,继续学音乐……后来还做了音乐老师。”
“……我还知道,最后她带着你再嫁,嫁给了所有人都认识的美国华人大亨贺显正。”
沈媚驻足。
纤细的手在身侧缓缓捏成了拳。
她很想遵循内心转头,然后下一刻失仪又失态地冲到沈延面前,狠狠质问他,“既然你都知道,那你为什么不知道她因为你当年的所作所为一直疑神疑鬼郁郁寡欢?”
“如果你真的都清楚,那你又为什么不知道早在她在离开沈家前,或许身体就已经开始出了问题?!”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不懂得珍惜的人,永远都不配拥有别人用真心交付出的感情。
深吸一口气,沈媚狠狠把眼泪逼回眼眶里。
为他失仪,不值得。
为他流泪,更不值得。
静静凝视着前方,许久,她淡淡开口。
“十六年前,她就死了。”
说完,她继续朝前走。
至于身后,恍然发觉时间久远的沈延究竟是在懊悔地惋惜,还是在暗自痛恨自己当年的无情,是悲,还是哀——
都与她无关了。
因为,早在妈妈决心踏出那一步,带她离开森冷充满着无尽冷漠的沈家时,有关沈延的一切都和她无关了。
“小宝贝,你就是沈媚吗?”
“……”
“莓莓……叫叔叔。”
“叔叔好……”
“宝贝真乖。莓莓是你的小名吗?那以后叔叔能不能也像妈妈这样,叫你‘莓莓’来称呼你呢?”
“……不,不要。”
“……因为,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嗯?是吗?”
“好吧。很快你就要和叔叔的儿子Laurence一起去这里的学校上学,所以为了让你早点习惯这里的生活……我给你取个英文名好不好?”
“……好。”
“叔叔一直想有个女儿,对我来说,她就是上帝赐予我的珍贵宝贝……上帝赐予我的宝贝,Jessica……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很好听,谢谢叔叔。”
“那你喜欢吗?”
“嗯,喜欢的。”
“好的。那我的小Jessica快和叔叔一起去书房里见你的Laurence哥哥吧。一般这个时候,他都会在二楼的小书房里看书。我想,你的出现一定会让他感到很高兴。”
“……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