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前大灯晃得人眼疼,韶芍单手挡在眼前,透过指缝,在一片刺眼的明亮中,她看见车门开了。
一条修长的腿迈下车门。
韶芍第一反应是逃跑,几乎是应激行为,从地上跳起来到跑开两三米远,大脑里都是一片空白的。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从出院到现在发生的事情,都像做梦一样。在她二十六年的人生轨迹里,原本就没有这个转向路标。
是哪一步出错了呢,让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韶芍!”
女人一愣,身后的声音像一根长钉一样,从她天灵盖直直地穿透身体。
韶芍被钉在原地,一瞬间反应不过来。
“韶芍。”
身后传来温热的鼻息,她被揽进了宽厚的怀抱里,温暖的体温隔着单薄衬衣裹挟而来,像棉花一样把她包裹住。
有轻微的香烟味道。
“刑……穆?”
韶芍扭头,抬头,脖子僵住。布满血丝的眼球里映出来男人的脸,眉目紧锁着回望她。
“你怎么在这儿呢?”
她现在没有头脑,呆愣愣地看着男人,嘴唇蠕动,更像在梦里了。
头顶传来一声叹气,韶芍被他的手掌护着后脑勺揽在怀中。脸埋进了男人的胸膛里,她每抽一口气,都是对方熟悉的体息。
紧绷了一路的戒备都放松下来了。
刑穆抿了一下嘴唇,轻拍两下她的脑壳,道:“来接你回家。”
身后的车辆突然鸣笛,喇叭按响了两声,在催人。
周围有人围了过来,深夜里路人不多,也就两三个,带着探究的眼光开始拿出来手机拍摄。
刑穆看了两眼,把韶芍松开:“走吧,先上车。”
汽车还停在马路中央,上方的红绿灯已经变成了绿色。深夜的马路安静,只剩下双闪灯发出平稳的咔哒响声。
女人的膝盖摔破皮了,一片淤青,血珠顺着腿滑下来。
刑穆皱了皱眉,张开手臂:“我抱你过去。”
他说着便要弯身去抱韶芍,却被一把推开了。
韶芍看向汽车的方向,隐隐约约见到驾驶座上还有人,那人也在看她。她又抬头看向刑穆,眼里有了戒备:“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刑穆一愣,张开手臂的动作顿在半空。
女人往后退了一步,和他拉开距离。
纤瘦的手掌背在身后,握紧了那把瑞士军刀。他看见了。
刑穆沉默了两秒,站直了身体看向韶芍:“你不相信我。”
韶芍没说话,站在原地,嘴唇抿紧了,干裂的死皮外翻,露出来艳红的裂口。
“我不会伤害你。”男人皱眉,收了手,也往后退一步,给她留出来安全距离。
“我是来接你回家的。韶芍,你想去哪儿?我家,季深璞那里,还是你自己的家,都可以。”
韶芍握着军刀的手紧了紧,犹豫着开口:“可是……”
她又看了一眼车里的人,眉头皱得更紧了:“那人是谁,便衣警察么?”
刑穆顿了顿,目光沉下来,道:“不是。”
喇叭又响了一次,男人抬手揉了揉眉头,看向韶芍的目光里竟然带了些乞求。
“你不信任我么?我不会伤害你,没人能够伤害你。我们先上车,我会给你解释清楚……”
周围有人报了警。
刑穆顿了顿,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韶芍,先上车。”
“就听话这一次,先上车。”
韶芍愣了一下,看向那双充血的眼,蠕动了一下嘴唇,想说些什么。
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她轻轻嗯了一下,就被人打横抱起来了。
车门打开,韶芍被放在了后座上,刑穆紧跟了上来,坐在她身边。
驾驶座上的男人扭头,看了她一眼,抿着嘴轻笑:“你好,韶小姐。”
韶芍愣了愣,点点头:“您好。”
对方是一个中年男人,看不太出年龄。脸上的皱纹已经很明显了,精神铄熠,面容慈善,长相偏阴柔。
只是韶芍本能地紧张起来,那人皮笑肉不笑,一双眼睛深不可测,让人很没有安全感。
那人上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脸上挂着持久的笑意,突然来了句让人莫名其妙的话:“长大了。”
韶芍一愣:“什么?”
她见过他么?
男人轻笑,收了目光,道:“我女儿比你小几岁,再过几年应该也和你这么大了。”
之后便无话了,汽车启动,那人掉转了方向,朝着来路行进。
“这位是叶叔,叶容,我父亲的故交。”刑穆握住了韶芍的手,朝她介绍。
女人的手里还握着那把军刀,指尖攥得发白。被叫做叶容的男人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笑笑,没说话。
刑穆看见了,不动声色地把她的手包住,连同那把军刀一起捂在手心中。
韶芍抬头看了男人一眼,嘴角抿着又低下头。
“现在去哪儿?”
叶容调了个头,朝着来时的方向行进。
“先回家吧。”刑穆看向韶芍,道:“今晚先去我家行么?”
女人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
汽车在无人的马路上行驶,两边的路灯延伸到远处,在尽头汇成一个亮点。
“韶小姐的朋友都很有本事啊。”叶容握着方向盘,目光注视着前方,突然发话。
韶芍一愣,抬头,在后视镜里和叶容目光交汇。
“绑架你的人刚刚往哪个方向走了?”
“我不知道……”韶芍皱着眉,伸手握住刑穆的手指,道:“我下了车就开始跑,没看见他往哪里走。”
叶容轻笑,没再说话。
他们绕过了阜西,辗转了几条街才走到刑穆得公寓。晚上人少,道路通畅,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
汽车稳稳地停在了小区门口,叶容拉了手刹,回头看向他俩:“到了。”
“麻烦叶叔了。”刑穆朝男人点头,牵着韶芍打开车门。
正要下车时,叶容突然发话。
他看向韶芍,还是那副笑脸:“韶小姐最近惹了不少麻烦吧?我作为前辈也得提醒你一句,事不关己莫出头。”
韶芍要下车的身形突然僵住,她感受到刑穆牵着自己的手也僵住了。
“既然和小穆结婚了,就安安稳稳过好日子。”叶容顿了顿,看向韶芍的笑意越来越深:“你应该能听懂我的意思吧?”
韶芍的脸色一点点变白,对方的笑像一条蛇一样缠住她的脖子,窒息感袭来。
这个笑容,她总觉得似曾相识。在大脑里的某处神经末端,这个画面和记忆碎片重合。
是偶然的梦境,还是真实存在过的呢?韶芍分不清楚,她经常觉得自己所见的事情曾亲历过,这种虚无的感觉让她不确信,但又像是漏掉了某些关键信息。
“行了,叔。”刑穆皱眉,扯了一把韶芍,把身形僵硬的女人挡在身后:“我和小韶有分寸。”
男人关上门,透过打开的车窗看向叶容,道:“你要的资料我今天晚上就整理出来,你也别忘记答应我的事情。”
韶芍猛地看向刑穆,却只看到他的后脑勺。
叶容笑,脸上的皱纹堆在一起,却半分不显老。
“我记着呢。”
汽车渐渐远去,韶芍盯着男人,张开嘴犹豫道:“他到底是谁啊?你答应他什么了?”
那个叶容让她别管闲事,是指的那个证据吗?这些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件莫须有的事情上,好像所有的人都知道,只有她自己不明白。
“是我父亲的朋友。”刑穆闭上眼,呼出一口气,道:“曾经和先父在一个实验室里研究药剂,后来退出了科研团队,据说是去做生意了。”
男人握着她的手往前走,影子拉得斜长:“不是什么善茬,我也只在小时候见过他。”
“那你怎么知道我的位置的?”
刑穆脚步顿了一下,不动声色:“叶容查出来的。”
“他今天晚上突然给我打了电话,问我,你是不是我的妻子。”男人顿了一下,看向韶芍:“我说是,然后就被他带出来了。”
“你在说谎吗?”韶芍跟着他亦步亦趋,抬头看向男人:“你不会也和那个涉嫌人口贩卖的刑事案件有关吧?你是特工吗?”
像汤昭那样,外人看来只是一个医学博士,穿上白大褂和普通医生没什么两样。谁能想到是个杀手呢?
刑穆突然笑出声,面容上堆积的疲惫随着笑容散开了。
他停了脚步,看向韶芍,脸上掩不住笑意和无奈:“我就只是一个律师,韶芍,你在想什么呢?谍战片吗?像汤姆克鲁斯那样飞檐走壁?”
“我没有……”韶芍的脸拧巴起来,撇撇嘴,道:“我最近经历的事情太离奇了,很难不乱想。而且你刚才的解释也很牵强啊,那个叶容是怎么知道我的情况的?”
刑穆忍着笑意继续往前走,看着柏油路上映出来的两道身影,慢悠悠地说着:“我没有说谎,只是有选择地说了,剩下的事情你不需要知道。”
“叶容不是什么好人,做的也不是干净生意。我这一个多月都在旧金山,昨天回来时才知道你失踪了。”
男人自嘲地笑笑:“我是你的丈夫,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叶容大概是在替人做事,有人想抓你,他得知消息后就联系我了。”
韶芍点头,汤昭也说有人要抓她,下午的时候她已经见证过了,来的人不是善类。
她想了想,想抓她的人大概就是那群犯罪组织了。如果找不到证据,那就杀人灭口,这最为保险。
“几十年前叶容在实验室里操作失误,造成一位同事意外伤亡,这事被我父亲压下来了。他要的资料就是当年的试验记录,里面记了他的失误,一旦被查出来就要吃官司。”
韶芍垂了眼眸,想起来叶容说的话,她确信那人暗指的就是她手里所谓的证据。
那关于人口贩卖的刑事案件,他又了解多少呢?
眼前的迷雾一层一层越积越厚,她觉得自己像陷入了沼泽中,有人在把她往下拉。
“你需要给家人打个电话么?报个平安。”
韶芍站在玄关处换鞋,抬头看到递来的手机。她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
刑穆把外衫挂在衣架上,看见女人举着手机走向客厅,毫无知觉地勾起了嘴唇。
家里有了两个身影,有一瞬间,男人觉得他们也像无数寻常夫妻一样了。
他换好拖鞋走进内室,从衣橱里找出来一件宽松的衬衣,递给韶芍,道:“没有女士衣服,你先将就一下。”
韶芍把手机还给他,点点头:“明天可能要去警局做笔录。”
“我陪你去。”
刑穆说了一半,想到女人其实不需要自己,便改了口,随意地收拾着衣服:“或者有别人陪你,别一个人去。”
韶芍抿了嘴唇,看向他,嗯了一声。
男人拿着睡衣去浴室了,韶芍抱着衬衫坐在床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今晚睡哪儿?
--
海市的另一边,郊区。
郑清源喝着咖啡坐在沙发上,他旁边还有一个助理。
桌子上摆着一台电脑,上面播着路口监控的回放。
郑清源端着杯子,抿了一口咖啡,指着屏幕道:“暂停,把画面拉近点儿。”
画面定格在韶芍摔倒的那一幕上。
“后退。”
画面倒放,黑白影像被拉大。助理按照吩咐把驾驶座上的人相定格,那张面孔不断放大,模糊的影像上只能看到半张脸。
“再找找,顺着他们走的路线继续调录像。”
郑清源双膝交叠,把咖啡放下了。
影像不断搜索,他们又看了几个路口的监控记录,查到了两三张面部照片。
助理把人像放进档案库里识别,短暂的搜索后,屏幕上跳出来一列档案资料。
“豹猫?”助理一愣,鼠标放大档案库里的人像后确信了,转过头来面向郑清源,道:“是豹猫,他来海市了。”
“嘶……”郑清源有些意外,轻笑了一声,坐直身子。他抱起来电脑又看了几眼,抿嘴笑着摇摇头:“一个汤昭,一个豹猫,海市是何德何能,同时容了这两尊佛爷?”
臭名昭着的两个暗杀人员,业界内也算平分秋色。
“那要不要动用武力抓捕?”助理点着鼠标退出档案库,看向郑清源,愁容紧锁。
男人倒不着急,摆摆手道:“你又抓不住他们,没必要劳神费力。”
“让技术组继续给黑市加压,逼他们先收收手。韶芍和她家属那边,也拨一批人照看着吧,别再生事端。”
郑清源揉了揉眼角,头枕在沙发上,目光看向壁柜中摆放的照片。
年轻的男人,年轻的女人,年轻的孩子,年轻的笑容。
上面印着神曲第三首的句子。
【由我进入愁苦之城,由我进入永劫之苦。】
叹了口气,郑清源站起身,转身朝着卧室走去:“你也早早休息吧,过几天我们去日本,避避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