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澍第一次走进醉香楼,最让她难忘的不是辉煌奢华如同宫室般的布置,也不是呼吸间萦绕不散的香粉胭脂,或男女皆有,衣着各异的买春客们,更不是衣着暴露穿行其间的艳丽女子。甫一踏进醉香楼的大门,明远和宋应熟稔地与鸨母寒暄,容钺面无表情地寻了个临水的座位坐下,陆希濂略带紧张地把她护在身后,堪堪避开了快要飞扑上来的俊秀小倌……她的视线越过他手臂一侧,深刻地记得那把看到木质的扶梯自楼上盘旋而下,雕刻精美的栏杆被漆成大红色,上面绽着大朵大朵用金色绸带打成的花结,其上站着一个女子,包围在极致艳俗的花团锦簇之中。
格格不入。
这是云澍见到那个女人时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词。
女子穿着一身华丽的藕色衣裙,却没有像其他女子那样豁开领口,露出里面硕大的两团肉。她玲珑的曲线并不能被高至脖子的衣裳遮掩,不盈一握的细腰和圆润美好的胸型哪怕隔着层层布料也能分毫毕现。
云澍听到宋应在旁边说:“上面那个,整个醉香楼要价最贵的艳妓,吟鹭。”
原来这是她的名字。她分明就是这个温柔乡中最名副其实的妓女,为什么她会觉得她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吟鹭很美么?她戴着面纱,云澍无法评说。她的眼睛望着前方的某处,孤傲绝尘,只那么悬着,不降临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精心描画过的眉毛像洛水畔最飘摇的那支柳,浓密的长睫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其下的眸,满满蓄在那汪秋水里的,叫人看不清是欢喜还是忧愁。
十三四岁模样的小婢搀扶着吟鹭,她一手搭在楼梯的栏杆上拾级而下,每迈一步,都使得耳垂上的明珰来回晃荡,行到堂中,腰肢款摆,环佩玎珰,裙摆迤逦,满座皆醉。
不知从哪里来的风横冲直撞闯入大堂,掀起吟鹭覆面的薄纱,使人们得以窥见她的容貌,虽然短短一瞬之后那阵风就走了,面纱也再度回归原位,可看到了的人都不由得为之惊叹,世间竟真有这样出尘动人的相貌,仿若神女谪仙,而今现世,便要凡人皆捧了心肝奉上,博她一笑,虽死无憾。
得见吟鹭,云澍心下忽忆起几句尘封在层层书页中的几句话:“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
“小荡妇,捅了大篓子还敢出来接客!”
男人的怒喝惊醒了沉醉在吟鹭容貌中的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行持刀持棍的彪形大汉不知何时闯了进来,当头的那个满脸横肉,短粗的手指点着吟鹭所站的方向骂道:
“伤了我们主子,今日便要你把小命留下!给我擒住她!”
其他随从得了令,纷纷冲向吟鹭那头,在场众人见状,都怕刀枪无眼伤及自身,叫喊着抱头遁走。鸨母虽不明情况,但很明显并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场面,唤来楼里的打手看护,上前去制止大汉们的行为。奈何寻衅之人个头高大,又都是些练家子,三两下就把扑上来的妓院看护踢飞到一边去,为首的那个一面骂着,一面逼近了吟鹭。一旁的小丫头见状早已昏厥倒地,只剩那个美若谪仙的女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不清面纱下的表情是怕还是怒。
黝黑的大手抓上美人单薄的肩,粗鲁地去挠她的脸,女子后退几步,没被他擒住,面上的轻纱却是被人一把扯下。云澍这才彻底看清那张艳若朝霞的脸上,厚重的脂粉下依旧可以辨认出的掌印和乌青,像雪地上的落梅,点点晕染在她的唇角和颊边。蓦地一道银光闪过,大汉粗粝的手背上便多了一道划痕,鲜红的血瞬间涌出。壮汉吃痛地缩回手去,抓了刀怒视那方,但见一白衣书生持剑立在右侧,有血从他的剑上滴落,难掩剑芒。
“不自量力的东西!”壮汉一声大吼,随行们都把注意力转移到持剑少年身上,纷纷扑杀过去。
鸨母见那年轻人身量单薄,还想着以寡敌众,生怕在这醉香楼里打出人命,牵扯官司,忙哭着奔过去,扯过吟鹭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啐骂一声,又朝男人告饶道:
“蹄子哪里惹了大爷不高兴,这就让她给您赔不是,莫动怒!莫动怒!”
不等那壮汉说话,吟鹭先悠悠转过身来,淡然一笑:“有功夫在这里对着我喊打喊杀,还不如回去瞧瞧你家老爷那被我咬了的命根子救回来没有?还有他的随扈,虎狼之药吃得自己急血攻心,怕不是这会儿已经去了?”
她笑的时候也是那样傲慢,精致的嘴角弯出一个魅惑的弧度,扯动旁边的一块乌青,微微肿起的脸颊使得贴在上面的花黄有些变形,她坦然地展示着这些伤痕,竟更显风华万分。那些粗糙的字眼从她嘴里轻轻松松地吐出,仿佛在聊今日的天气一样无谓。
“啪——!”
又是一巴掌拍在她头上,鸨母肥厚的手扫过吟鹭的发,点缀其间的满头珠翠瞬间被挥落在地。
正欲开骂,老鸨忽觉得胸口一痛,回过神时,自己一被人一脚踹得趟在红漆柱子下,哎哟哎哟叫唤了半晌起不来身子。黑色的靴子收回白色衣袍之下,对她动脚的正是那个少年。
“呵,毛都没长齐就想学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爷爷今天把你也一并擒了!”
……
容钺的父亲出身行伍,云澍他们是知道的,可他一向少言寡语,难以接近,他们也不曾在书院里见他练习过。醉香楼里这一次,是他们第一次见到他使剑,也是他们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世上真的有人可以把一柄看去平平无奇的剑舞得出神入化,看似随意地挽个剑花,就逼得那几人节节败退,剑走龙蛇间,对手身上的已经显露出深浅不一的割痕。
“容钺!”
见他越打越激进,陆希濂忙出声喊了他的名字,他充耳不闻,挥退其余人后一剑刺入为首那人的左肩,疼得他龇牙咧嘴,唇色惨白。一脚踢在大汉胸口,震得他飞摔到桌上,又重重砸落,人们这才知道少年的剑术不可小觑。
熟练地收剑入鞘,容钺拾起落在地上的面纱递还给吟鹭,他的脸上仍是一副常年不变的淡淡表情,眼底一闪而逝的怜悯被精灵般的美人察觉到。她讽刺地一笑,抬手打掉容钺手上的纱巾,冷笑道:
“又来个学人英雄救美的?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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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章为止主要的角色全部出场完毕,感谢朋友替我这个取名废贡献了花魁同学的名字。
最近在看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很梦幻很神奇的一本书,小小推荐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