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希濂和容钺最后起身,分别为各自所在的书院做结词,按着顺序是陆希濂先说,但这样就容易给后发言的人抓到漏洞,云澍默默在心内替他鼓劲。陆希濂从座位上起身,走到场中央靠右的一侧,缓缓开口,语调平和不失坚定,润如春雨:
“大瑞开国至今,赫哲便盘踞西北,请问共发生过多少次大小冲突?因冲突而离世者有多少人?损失共计多少银两?我朝失了多少城池?”
他的嗓音很好听,像雨珠打在芭蕉叶上,清脆有声,又像芭蕉叶被雨滴从中破开,磁性绵长,可说话时的神情却十分凝重。他眉头蹙着,两条浓黑的眉毛往眉头处聚,使眉尾微微上扬,冷肃的气息自周身散出,他的眼在人群中扫视一圈,眼底的玄色更重,不向对手,却分明是在向众人发问。
人群中开始发出窃窃嘈嘈的声音,似乎在讨论着试图回答他的问题,又始终无法确定:
“这……这是多少呀……”
“诸位不知,我可替诸位作答。“陆希濂接着道:“自太祖皇帝起至今日,大瑞与赫哲有过一百二十八次兵戎相见。离世者中,大瑞军士共一万九千七百三十一名,平民九千八百名。所毁房屋、农田、商铺折银共计三百七十万两。九座我朝城池被占,又夺回,又被占……反复拉锯。裕台、清岁、亨齐三城至今未曾收归……“
众人皆惊叹他能记下如此多而繁杂的数字,不急不徐地报出,他继续以一种更低更柔缓的声音,仿佛诱哄一般问道:
“死的人真多啊……都是血,都是泪,都是痛……边城大漠的每一阵风,都在替亡故之人哀嚎……不打了,咱们不打了吧?收起兵戈,便能免去这些灾祸……”
气氛一度沉浸在某种昏然欲陷的迷茫中时,他突然抬脚踏上自己坐垫前的矮几,使他看起来更高更显眼,随即他的声音突然变大,眯着的眼睛也瞬间睁开,先前丧然的表情变得愤怒,怒不可遏,大声地疾呼:
“不!不可!看看你们身边的人吧!”
他伸出手指向人群的某处,语速极快仍保持着清晰:“双髻上装饰着燕子衔环的绒花,粉嫩嫩的衣裳,多么可爱的丫头!是您的女儿吧?多么好的年华……想一想,明日她便被人打得遍体鳞伤,衣衫不整地在赫哲的营牢里等待她即将沦为军妓的命运!不……不是她的命运,不可啊!她那样美好,怎么能够!”那被他指着的中年男子听得此言,虽只是比方,可耸人听闻的语气和严肃几近狂怒的模样让他不由自主地把身边的女儿紧紧揽入怀中,仿佛这样才不致让她坠落。
修长的手指因为紧绷的情绪而颤抖,陆希濂再次指向另一处,正站着好几个华香寺上过来的僧人:“佛不问世间事,是否当真就可以避世方外?这安定没了,太平没了,即便战火燃不进寺院,可那古刹佛音声声响彻的当真还是仁慈吗?那些为了礼佛而行善吃斋的善男信女们,他们的血和尸身铺满青山的小道,那方外可还是桃源?仁慈究竟是仁慈,还是懦弱?!”他的逼视竟然叫几个出家人都低下了头。
“那么我说,即日起诸位不可再着我大瑞服装,男女皆蓄发成辫,窄袖毡靴,女子嫁人,夫亡则叔续,不可再抚琴再吟诗,皆以赫哲文化为先,不要佛寺道观,从今往后只信赫哲之唯一天神……再无曲水流觞,再无举案齐眉,要那漫天的黄沙席卷整个中原!可好?!”
“不可——!”
这一次,人群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大声回答了他。陆希濂点点头,高举一拳,振臂疾呼:“那么这血要流,惧否?这地要保,欲乎?这仗要打,君可愿往?”
“不惧流血!欲保国土!吾愿为战!”
众人的声音响起,盖过了他的呼喊,每个人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激动的红,燃烧他们的面颊和耳朵,直把每一个安乐中的人唤醒,刺激那背后封藏已久的血性。
“卑鄙啊……!”云澍在心中暗自说道。原本辩论之事就是在左右两争之中寻找平衡,陆希濂今日这么说了,并不代表这就是他本人真实的想法,也不代表他的论点有多么精辟深刻,他巧妙的运用了在场的群众,他们不是学生,不是夫子,多是一些普通的俗世百姓,不了解那么多论政的大道理,但他们是最容易被调动的。为了煽动群情站到他这一方,他还当真是下了功夫,全不要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形象了。他高高地站在人群中与他们一起呼喊,一起把气氛渲染到最高潮,让他的对手们甘拜下风,那借由民族大义煽动而起的情绪围城一堵无形的墙,密不透风,叫判官们无法否认,叫他的对手们无从下口。
人们面红耳赤地随陆希濂呐喊,赵掌院面上掩不住的喜色,洪掌院微微叹气,皆道陆希濂既已经把结词做到了这份儿上,接下来的容钺几乎就是输了。目光投向左列的潞南学子们,果不其然,许多人面上都露出一种气恼又无可奈何的神情。他借群情起势,其后的容钺再怎么讲道理,也难拉回来了。
“咚——”
等了许久,人群依旧没法彻底安静下来,论政夫子不得不用木槌重重敲响了场边的铜锣,人们这才意识到还有最后一个人没有发言。云澍也好奇地努力踮起脚尖,想看清他的表现。只见容钺不慌不忙地起身,先走到来自潞南的其他同窗面前,一丝不苟地抱拳作揖,然后径直走到洛水亭前,对亭中之人行礼,方才缓缓开口:
“先行一礼,是对同窗们说声抱歉,辜负你们的期望,钺恐不能扭转局面。再行一礼,是敬赵掌院,菀州学子果然个个出挑,人中龙凤,当真叫我甘拜下风,也是谢洪掌院,教导之下,让钺可以学习到更多。”
二位掌院点点头,皆在等待他接下来所言,容钺也很快就继续说道:
“先前是容钺狭隘了,总想着,不和便战,不战便和,如今听完大家的政论,容钺突然想,为何不能有两全其美之策呢?
我大瑞男儿个个血性豪迈,为家国大义不贪生怕死,而边境百姓也确实可怜,他们确实需要修养生息。如此,朝廷可适当开放通商之便利,吸引中土大商们往边境开拓营生,财路活络了,边民们尽管在大瑞境内做事便可,谁要再冒着性命的危险通商两地呢?再则,边境军防不可松懈,且应当进一步加固,既是威慑赫哲人,也保护商户们,好让他们安心投边。对那些已经与赫哲人通婚的我朝子民,不可加以歧视或排斥,还应当优待他们的家属,即便无法获取大瑞户籍,他们也能安全地生活在此,不致离散或露宿街头,亦能彰显我朝大度天威。若和,则保百姓安居乐业,若战,则虎狼之师立时就能开拔前线,不惧犯边……此学生的一点拙见。”
容钺的脸有一种天生的柔善和纯良,是以不管他说什么,只要稍加一点情绪,就能显得万分诚挚,他说甘拜下风的时候,和他提出此策的时候,都那么地容易让人接受。
没有煽情也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亲口承认对方优胜,把此役的赢家拱手相让,人群中开始渐渐发出一些欢呼,来自菀州书院的学生们,毕竟这是两院第一次论政,他们当然兴奋。但陆希濂和云澍等人其实都知道,容钺虽输了论政,但或许他根本不在乎平头百姓和同辈学子们的看法,只要他所提之字字句句,都稳稳当当地落入知府大人的耳中,他就没有损失。如果先前知府看别人论政,只是在看一场学子间的较量,那么现在他看容钺,则是在看一个为他献策的谋士,想他所想,解他所忧,他记下了,回去提到上头,若能送达天听,龙心大悦……他甚至开始忍不住想象下一步自己会在哪里,京畿?还是三省?
……
最终知府宣布菀州书院在本次论政中获胜,场中有击掌欢呼中者,有议论纷纷者,有凝神沉思者,但不论如何,没有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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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开始上肉,某人替书院争得荣誉,需要奖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