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鱼骨头--番外四

高子默忘了是哪一年,在沈佳仪身上看到了伤痕。

总之那时他个子挺小的,所以沈佳仪出席一些太太圈的亲子活动时,还能把他抱在手上,这样拍出来的相片很是和睦温馨。

他坐在沈佳仪有些颤抖的手臂上,低头时能看见母亲戴着丝巾的脖子处,攀了条小红蛇。

他下意识伸手想去摸,却被母亲用力掐住了手腕。

掐得他好疼好疼。

他皱着眉想告诉妈妈他好痛,但一看到母亲一瞬间变得扭曲的面孔,他又什么都说不出了。

好像被蛇缠着,死死扼住了喉咙。

回到家,佣人为他脱下小西装,他才看到自己手腕上也咬了一条小蛇。

等他身高再高了一点,沈佳仪抱不动他了,只能牵着他的手。

母亲穿着精致套装,脚踩小羊皮高跟鞋,手腕一般会戴着翡翠手镯,或璀璨的宝石腕表。

凑近,仔细盯着看,才能看到腕子皮肤上了一层粉底,遮住了红色伤痕。

沈佳仪的情绪时好时坏,身上没伤痕时,对高子默极好。

反之,当高子默被高书文关禁闭时,哭得喉咙沙哑让妈妈救救他,妈妈也不会出现。

小孩作息规律,很早就上床睡觉,但有一晚可能是暖气温度太高了,高子默半夜被热醒。

当时他的房间不在二楼,而是在三楼走廊的另一端。

他喉咙好痛,口渴得不行,走出房间想下楼拿杯水,却听到从父母房间传来的异响。

有皮肉被鞭打的声音,女人哽咽的声音,男人粗喘的声音。

高子默没往走廊深处走,那时候的他或许还没明白这代表了什么,但也懂得,那不是他能去接触的世界。

第二天,佣人来叫他起床时,才发现他发烧了。

骨头一夜被撕扯,拉长,又缝合,思想也是。

病好了之后,高子默又长高了一些,也不会再想要玩沈佳昌送他的铁道模型了。

高子默小学三年级时,陪同父母去参加一场婚宴,是高书文一位合作伙伴儿子的婚礼。

婚礼场地设在上海近郊一个度假村里,连续设宴三天,直到元旦那天他们才离开。

也就是在高速路上,他们遇上那场车祸。

车祸来得太突然,前方旅游大巴像失心疯的怪物,一口口吞着前面的车辆。

金属机械连环撞击声️,听起来很像成串的气球爆裂,接着是身后长满短刺的刹车声。

沈佳仪尖叫,高书文难得发出失控的怒吼,大喊大叫着让司机赶紧刹车。

高子默心脏蹦到嗓子眼,眼睁睁看着大巴侧翻横卧在公路上,地面滚起灰烟和火花。

手足无措的司机脚踩刹车,手却拼命打着方向盘,很快,高子默觉得自己在车厢内快要飞了起来,手脚都甩到半空。

失重,颠倒,翻侧,破碎的玻璃块从眼前划过。

下一秒,他被身旁的沈佳仪一把扯进了怀里。

他腰部紧扣着安全带,反倒是左右两旁的父母没系安全带,好像罐头里的沙丁鱼。

母亲笼在他身前替他受了许多冲击,但他还是受了伤,昏过去之前,闻到了好浓好浓的,血腥味。

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高子默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被压在沈佳仪身下。

他睁不开眼,脸上黏黏糊糊的,紧闭的眼缝不知被谁的血浆粘得死紧,耳边救护车的声音时远时近,谁在喊着“这里有小孩,有意识!”

好吵。

吵死了。

高子默被压得没办法动弹,索性窝着不动,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在救护车上,可记忆像撕碎的相片,被风吹散了几片,拼凑不起来完整的画面。

他被送到临近的医院,急诊挤满人,他晕晕沉沉,直到脸上的血污被清洗干净,开始缝针才清醒一些。

原来那些不全是他的血。

事发突然,等高子默缝完针,高普派来的人才找到他。

高子默已经能坐起身,他看着手指和西装上沾满的血迹,问那些面容模糊的大人,爸爸妈妈怎么样了。

“高董目前还在抢救,你放心,会没事的!”

他眨了眨泛酸的眼睛:“那我妈妈呢?”

叔叔阿姨们都不说话了。

高子默也不说话了,只细捻着指腹间已经干涸的血渍。

高书文的手术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几个大人来来去去,不停打着电话,可能见小孩冷静沉着,状态也没什么大碍,都没怎么抽出时间留意他。

毕竟董事长的情况比较危急。

高子默听见什么血库告急,需要紧急呼吁爱心人士捐血。

窗外的天不知不觉已经黑透了,他开始感到口渴和饥饿,小腿冷得发麻,缝过针的部位一阵阵抽疼。

见大人们着急得愁眉苦脸,没人有精力顾及他,高子默便自己跳下椅子,慢慢走向厕所。

他想把手上的血迹洗掉。

冷水冰寒,十指连心,血洗去了,身体也冷得发颤。

在冰冷的医院走廊上有一排自动贩卖机,机身大红大紫,里面的食物五彩斑斓。

透着一股与环境格格不入的虚假暖意。

高子默走到它们前面,过分光亮的柜门倒映着他惨白的嘴唇。

热饮柜里的奶茶吸引着他的目光,可他没有手机,也没有钱。

他也放不下自尊去求人给他买瓶奶茶。

落魄得要命。

“你一个人?你的家人呢?”身后方传来一句询问。

高子默侧过头,额头上的伤口让他没法完全睁开眼,半眯着眼看向来人。

是位姐姐,身上搭着件过大的羽绒服,长发披散,眼周红肿得没法看,声音嘶哑,像拉开一扇生锈的铁窗。

高子默没回答,回过头继续看着暖柜里包装精美的奶茶。

见小孩不回答,骆希把手里的易拉罐丢进贩卖机旁边的可回收垃圾箱里,转身想走。

今晚的她没什么多余的力气去关心其他人。

走出几步,转身,见小男孩依然直愣愣站在自动贩卖机前。

他刚才已经驻足了好久,贩卖机里散出的强烈白光,映得他的背影好单薄好孤单。

最终她还是折返,顺着男孩的视线,指了指柜里一罐热饮:“要喝这个吗?”

高子默又抬头看她,还没开口,已经条件反射地咽了咽口水。

“嗯……”

细细一声,周围环境再吵一点都可能会听不见。

骆希听见了,在机器上扫脸支付,很快那瓶热饮从柜子里坠落,哐当一声掉到底下。

“请你喝。”

她没帮小孩把饮料拿出来,她还赶着去处理父母的身后事,只留下三个字便转身离开。

她大步往走廊另一头走,高子默瞧见她边走边将长发三两下扎成马尾,在脑后晃啊晃。

直到看不见人影了,高子默才蹲下身,从取货口里拿出奶茶。

瓶身氲着热气,十指连心,暖意顺着血液,一丝丝送进胸腔里。

高子默能听到心脏破冰的声音。

走廊连接着医院中庭的自动门打开,涌进一股寒风,两三个男人搓着手走进来,说,真没想到今晚会下雪。

高子默想了想,朝中庭走去。

今晚是圆月,空中飘落的雪片染上冷白月光。

北京的雪早一个月已经下起来了,比这儿的大许多,鹅毛一样,但高子默觉得棉絮一样的雪也挺好看。

手有点没力气了,他花了点时间把瓶盖拧开,喝了一口热奶茶。

不禁皱了皱眉头,扯动了额头的伤口,又是一阵疼。

好甜。

甜死了。

————作者的废话————

祝大伙儿节日快乐,假期吃好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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