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先还纳闷,是谁挑人吵架时节横插一杠买饼呢?见裴花朝神色温和关心,立时省悟,遂挑了几块最大的饼搁进笸箩,撇下方叔走入饮子店。
裴花朝松了口气,却留心那瑞雪进店时,瞥及角落那无礼狂徒方向,神色惊异,低头躬身似行礼。
她忖道,看来那狂徒来头不小。
这时瑞雪走到她座位旁,放下笸箩行礼。
“多谢小娘子叫我过来避风头。方叔在这街市有些势力,人在屋檐下,不敢不低头,我没法同他翻脸,好端端挨骂又不甘心,收摊回避则浪费租金。小娘子解了我的难。”
“举手之劳罢了。”裴花朝柔声道:“你且在这儿待着,等那方叔不耐烦走了再回去。——这些饼我会买的。”
瑞雪道:“这些饼请小娘子吃。”她一面说,一面瞥向饼摊。
裴花朝问道:“可是担心方叔拿饼摊撒气吗?我有法子。”
瑞雪半信半疑,裴花朝形貌清雅柔弱,看模样是只能躲在别人翅子底下受庇护的千金小姐,却又仗义出头,言辞笃定。她不由生出许多好奇,问道:“听小娘子口音,并非宝胜本地人?”
萍水相逢,裴花朝不欲多提来历,只是微笑应了声,瑞雪伶俐,便改换话头,搭讪着闲话。
方叔在对过等了又等,见裴花朝同瑞雪攀谈不休,老大不耐烦。
他识破裴花朝假买饼之名,行调开瑞雪之实,但理由正当,自己想找她吵嘴都无法。何况裴花朝带了老小奴婢,这排场少说是富户家眷,自己不好贸然开罪。
他便喊道:“瑞雪,我们的事还没完,你再不回来……”他作势要掀翻饼摊。
魏妪按裴花朝先前吩咐,喊道:“摊上的饼我家全包了。”
方叔道:“你包了又如何?”手倒是停在空中。
砸孤女的饼摊,他仗着在街市有些势力,拍拍屁股就能走人;饼教别人买下,他污损一块就得赔一块。
他无计可施瞪向魏妪,瞪了几下,咦的一声。
“婆子,”他喊道:“你有些面熟,是哪家下人来着?”
裴花朝向魏妪道:“咱们别搭理他。”
方叔言语间表露他在市丞跟前说得上话,而市丞现官现管,手伸得到街市商家头上,其中包括崔家店铺。因此裴花朝绕圈子买饼替瑞雪解围,回避直接招惹方叔,省得方叔知晓她们一行人来历,调唆吴市丞对崔家做手脚。
魏妪果然不答言,方叔却拍手道:“啊哈,我认出来了,从前崔家主母出入商行,你常跟在她身边,你们是崔家人。——嘿,崔家人还敢出门啊?”
糟糕,裴花朝懊恼,仍旧扯出崔家了。
魏妪瞪视方叔,那神情活脱脱想撕了他的嘴,瑞雪则瞥向店内狂徒,又望回裴花朝,初时神情大悟,随即变作怜悯。
而方叔两手一掀,饼摊翻覆,成摞胡饼滚落地面。
瑞雪大声道:“方叔,你得赔钱!”
方叔啐道:“呸,赔个屁,崔家在宝胜就是过街老鼠,莫说饼,”他挺胸指向裴花朝,“就算我对这崔家小娘儿们……”
“你待对她如何?”一把沉厚男声响起,字字铿锵却不失圆润,犹如远方古钟厚实悠扬,教听者耳里生出一种酥酥的震动。
裴花朝循声望去,却是饮子店那无礼狂徒发话,彼时他带领一干同伴走到街上。
先头他坐在店内时,便显肩宽胸阔,这时长身而立,全然现出魁梧个头,又执刀佩剑,身上似蓄足偌大勇力,令人望而生畏。
方叔扭过头张嘴就要骂,一定睛看清来人是谁,眼睛顿时瞪得铜铃大。他呆了几息工夫,似乎警悟什么,大惊失色望向裴花朝,旋即噗通跪下,朝那狂徒再三磕头。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贵人,请贵人原宥则个!”
那狂徒骑上随从牵来的赤炭色骏马,正眼不瞧方叔一下,只将下巴往裴花朝那儿一抄。方叔赶忙依样画葫芦向裴花朝磕头赔礼,哪怕狂徒策马扬长而去,他照样不敢马虎,留下赔补一摊子胡饼绰绰有余的银钱,这才溜之大吉。
情势变化仓促,裴花朝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因问道:“魏妪,那方叔因何詈骂崔家?他口中的贵人又是谁?”
魏妪强笑道:“前阵子崔记商行货船翻覆,折损了船工,船工家眷狮子大开口要安家费不成,便到处泼咱们崔家脏水。外人信以为真,跟着起哄。那么那位贵人……”她顿了顿,道:“是本地帮会头子,市井无赖都怕他。”
帮派头子?裴花朝吃了一惊,她料到那狂徒不是好人,料不到他年纪轻轻,便逞凶斗狠到了头子位份。
怪不得他胆敢放肆轻薄人呢,原来宝胜是他地头。幸好这帮会头子没得寸进尺,生出其它事端……她压下后怕,将方叔赔款悉数转交瑞雪。
瑞雪道:“多谢小娘子相助,我回去收拾摊子。小娘子哪日有空,请千万再来尝尝我的手艺。”
她言语中盛情拳拳,裴花朝感她好意,见饼摊凌乱,胡饼满地,便支使丫鬟过去帮忙收拾。
瑞雪留在裴花朝身旁又是一番感谢,临走转身手臂摆动,扫翻桌沿笸箩,胡饼纷纷落地。
“哎,我真是……笨手笨脚。”瑞雪陪笑拾饼。
裴花朝由椅上弯腰帮忙,魏妪本来盯着瑞雪,见状不好袖手旁观,也拣起身旁胡饼。
瑞雪觑魏妪不见,飞快凑近裴花朝耳畔,压声道:“快逃……”话未说完,魏妪已抬眼瞪来。
裴花朝那厢模糊听得瑞雪出声,拿不准她是无意吱声,亦或存心同她说了什么话。她直起身等待下文,魏妪将胡饼连同笸箩塞进瑞雪怀里,把人半推半送出店。
那日晚些时候,孟氏再度来到客店,声称崔陵已归家,不幸崔家祖母病势突然加重,恳求后天便举行婚礼冲喜。她向唐老夫人再三保证,家中早将婚事诸般用物备办周全,纵然立时嫁娶,亦不至于潦草行事。
唐老夫人听说,虽则嫌弃婚礼匆促,又顾虑自己倘若不答允行礼冲喜,万一崔家祖母一病不起,日后裴花朝在夫家难做人。于是两日后,裴花朝由客店嫁至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