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期结束。
陈萝留下来帮老师整理教室。班上不是没有殷勤讨好的学生,但是刚考完试,大家都忙着撒欢去了,肯留下来帮忙做事的学生几乎没有。
班主任看着她洗黑板,笑道,“你是不是长高了?”
“长了五公分。”
“好像也自信了。”
陈萝动作顿一下。
她今天早起化了淡妆,头发也让室友帮忙卷过,鞋子和书包都是新的。说是自信,大概还是外在的改变让人产生的错觉。
“女孩子爱美是天性,只要兼顾好学习就行。”
班主任补充道。
她“嗯”了一声。
陈萝做完事,拿着老师送的辅导书,从宿舍收拾好东西,回家了。舅舅和舅妈不在,两人物色好铺子,正在搞装修,忙得脚不沾地。
陈学梅大三,没什么课了,一直在家。
陈学鑫买了烟花,和几个小伙伴在楼下放。
她老远看到,于是抬手朝表弟挥舞。
好久不见,已经上初中的小孩下巴一扬,全当没看见这个表姐,白眼翻得怪厉害。
陈萝见怪不怪的,提着行李箱进家,觉得有些冷清。
外面已经开始挂红灯笼,年味气息浓重。
家里却乱糟糟的,沙发套子脏的、厨房脏的。垃圾袋堆了五六个,里面的方便面盒子已经发臭,却还是不扔。
她到阳台放好东西。
问表姐床套在哪。
陈学梅躺在沙发上,举着手机打字,嗯了两声,“什么床套?”
“学梅姐姐,是我之前用的床套。”
“哦,我也不知道,我妈藏东西你知道的,除了她,没人能找到。”
陈萝站一会儿,不敢乱翻。
要是家里少了东西,到时候舅舅和舅妈要吵架的。舅舅养她到现在不容易的,舅妈也不容易。
陈萝洗把脸,开始收拾家里。
垃圾堆在门口,小山一样。怕邻居说闲话,她也不敢久放,一趟趟上下楼,拖着流出恶臭液体的垃圾袋辗转于垃圾桶和电梯间。
好不容易扔完,衣服上沾了黄绿的液体。
她拎着衣服闻一下,散发着劣质金属光泽的电梯门打开,一个矮小的中年男人躬着背进来。
像一只阴沟蹿出的老鼠。
这个人眼睛小,个子矮,就连手都像女人似的。
穿着不合体的陈旧休闲服,鞋子很新,白得和到处是污渍的电梯十分融洽。
楼层到了,陈萝出去,男人紧随其后。
她到家门前,顿了顿,折身问道,“有事吗?”
“陈爱国是不是住这儿?”
男人说着陈爱国的名字,眼睛却一直打量她,许久哦了一声,“你是爱美的女儿吧,都长这么大了。”
陈萝嘴角收了收,下意识看自己的脚。
妈妈的名字,很久没听人说起了。
家里只有她和表姐在,即便想知道更多母亲的消息,她还是不能放陌生男人进家。陈萝礼貌道,“我舅舅不在,您改天再来吧。”
“……哦。”男人犹豫道,“你小时候,我们见过的。”
陈萝往后退一步,并不说话。
男人又站一会儿,要了陈爱国的电话走了。她进去,陈学梅头也不抬,“你刚在门口和谁说话?”
“一个男的,找舅舅,我也不认识。”
陈学梅没说话,看陈萝抄起笤帚清扫屋子,玩会儿手机,坐起来,“小萝,我妈不在,你这样殷勤她也看不到。”
陈萝低着头,掏沙发底下的垃圾,“要过年了,扫干净一点应该的。”
陈学梅起身,跟她一起收拾。
拖完地,两人坐在拆了沙发套的海绵上,磕瓜子。瓜子是舅妈老家兄弟寄过来的,连着几块烟熏猪肉一并到达。
猪肉很香,有乡土的味道,挂在厨房滴油。
蒋丽舍不得吃,留着焖饭。
这瓜子也不错,很香。
表姐妹两人望着刚刚擦过,还留着斑驳水渍的电视机发呆。
陈学梅说,“小萝,你最近有点不一样了。”
“嗯。”陈萝捏着瓜子皮放到垃圾桶,“学梅姐姐也是。”
陈学梅爱长痘,总说是家里常年不断的油烟熏的。这个表姐不肯吃辛辣食物,还怕螨虫,总是把能接触到的东西擦得很干净。
吃方便面、躺在容易滋生细菌的沙发上近距离玩手机。
都会爆痘。
这不是陈学梅会干的事。
这个家里,不被了解和注视的,从来不止陈萝。
每个人都是孤岛。
她只是更孤一点的孤岛。
陈学梅扔掉瓜子,转头看她,“我好像做错事了,小萝。”
“什么?”
“我要毁掉了。”
“学梅姐姐。”陈萝捏开瓜子,平静道,“怎么了?”
毁掉什么的。
这种话不要随便讲吧。
许是陈萝说话的声音很平静,让人很安心,许是陈学梅已经在崩溃的边缘,没法独立支撑。陈家大姐望着电视机,对寄养在家的表妹小声道,“我怀孕了,小萝。”
我怀孕了,这几个字。
陈萝以为,最早会出现在她身上。
毕竟这样那样的事,这样那样的疯狂和无节制。
毕竟她是陈爱美的女儿。
怀孕这种事对女性来说,从初潮降临,一直到绝经,都是悬在头上的农神镰刀。
那个因畏惧被孩子杀死,而亲自吞噬孩子的初始之神。
代表星期六和土星的,命运的saturn。
她没有多余的震惊可以表露,只是用比刚才更平静的声音说,“姐姐成年了,也到法定结婚年龄,这是很正常的事。”
陈学梅脸抽动一下,迷茫惶惑的眼在房间里逡巡、漫游。
“他有老婆。”
陈萝动作一顿,想起同样有女朋友的许一暗。犯贱这事,或许刻在他们陈家所有女孩的基因。
也或许所有女孩都会,犯贱。
她又问,“你爱他吗?”
陈学梅的眼睛又开始乱动,“我不知道。”
成年男人的陷阱,总是面向涉世未深的女性,他们即便阳痿了、太监了,追逐年轻异性的欲望也不曾减少。
陈萝放下瓜子,“那学梅姐姐想怎么做?”
“我想堕胎,可是他说会跟老婆离婚。”
“你想跟他结婚?”陈萝偏头。
“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他有老婆!”陈学梅忽然提高声音,说完肩膀迅速耷拉下去,“他不给钱,不让堕胎,就一直让我等……”
陈萝脑门无声裂开。
脑汁流光的感觉又来了。
这事不能对舅舅舅妈说。
她想。
陈萝扯掉唇上的死皮,“你再想想,要怎么做,想好跟我说。”
陈学梅嗯了一声。
察觉到陈萝从始至终没苛责过她,也没对她陷落的人生惊叹和自得,沉默沉静得仿佛看惯人间无常的黑白无常。
比她这个做姐姐的更像姐姐。
“小萝,你也有心事吗?”
陈学梅问道。
陈萝知道她在寻求安全感——共享秘密从而确保彼此守信。她其实不喜欢听别人的秘密,也不想说自己的事。
沉默片刻,陈萝仿佛在说另一个人的事,嘴唇在动,气息却不曾起伏,“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他选择了正确合适的对象,而我……”
而我,只是一个白痴。
一个蠢货。
一个贱人。
随便什么。
陈学梅张张嘴。
嗫嚅道,“张哥倒是从没嫌弃过我……说遇到我,是他的福气……”
陈萝看着面前的人,没有表情的脸忽然泄出一丝怜悯。她看陈学梅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作茧自缚的蚕。
那些绞住身体的丝,都是她陈学梅自己吐的。
跟别人没关系。
陈萝想说什么,但是什么也没说。
难道她竟然也有资格教训陈学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