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会撒谎,死物却不会。”李玄慈拂了拂衣角,意味深长地说道。
直到站上堤坝的人前一刻,十六都以为他说的“死物”,应是县令被剁下来滚得满地咕噜转的脑袋瓜。
她还想着,玉面阎罗果然名不虚传,如今不仅杀人,连杀完的人头都有办法盘问一番了,十六既有点害怕,又有些兴奋,她还想长长见识呢。
结果,李玄慈说的死物,原来是内河的堤坝。
他先一步跨上了坝顶,低头查看着坝石,用靴尖勾了下缝隙,再碾了碾踢出来的碎末,挑了下眉毛。
十六跟在后面走得有些费解,好容易跟上去了,就看见他这副一言不发、光挑眉毛的样子,也学着他细细看着坝石。
她看得眼晕,也不懂得这方方正正、大大钝钝的石头有甚好看的。
十六探头探脑的,额上支棱起一撮细软的胎毛,傻乎乎地翘在那里,春光洒下来,将她照得白白软软,吃胖了些的脸颊嫩嘟嘟的。
李玄慈瞧了一眼,心里动了一下,像被最嫩的小鹿角挠了下。
随即他又看见了十六细细脖颈上的喉结,打了个寒颤,强迫自己一般转念想到。
真是娘们唧唧的。
他反而愈发讥讽地刺她:“你那榆木脑袋来凑什么热闹?”
十六有些不服气,可又确实看不出门道,只能和上岸螃蟹吐泡泡一样,徒劳地动着嘴,却半天说不出门道。
直到好半天,李玄慈才听见这有些倔、脸上有些冷的小道士低着头糯糯说道:“那你这么聪明,不能告诉我嘛。”
他自小极贵,听的奉承话比糖水还浓,身份却又尴尬,暗箭也不少,无论怎样的话,他从未在意,只觉吵闹不堪。
可这春日里,一个可恶又愚蠢的小道士,寒酸的皂色靴子一下下地踢着堤坝上的小石子,低着头,轻声说他“这么聪明”。
李玄慈清了下嗓子,将这种有些怪的滋味压了下去,开口说起正事来。
“堤坝修得用不用心,便要看这缝隙。”他正色说道,随即到底又补了一句,“自小呆在山上的半瓶水道士,自然是不懂如何看的。”
十六那双圆眼睛抬起来盯着他,李玄慈便不自觉转了话题,“秦时传下来的习惯,木桩做底,条石堆砌。”
“要看用不用心,一看连接处的石锭是否契合,二看勾缝用的石灰和糯米糊是不是足够,三是看是否定期浇灌防白蚁的药水。”
他信手拈来一般,却说得样样精准,十六眼睛微微睁大,不由重新打量起这人,李玄慈,看来真一点不似传言中那样,河道经略之事也成竹在胸,实在是不简单。
她知道了该看哪些地方,再低头打量起堤坝时,便更加有的放矢。
“这石锭合适极了,勾缝处也粘得紧,想来当时必是不惜成本,熬了浓浓的米浆浇的,至于白蚁......”十六说到此处,有些犹豫。
“只需看看这一路上来,堤坝都没有细缝小洞,就知道虫患并不严重。”李玄慈帮她补上。
“县志上记载过,这堤是五年前修缮过的。”十六若有所思。
“五年前,如今的县令曹汝明上任不久,后来几次夏季前加固也是他主持的,如此看来,倒勉强算得上尽职用心。”
这样努力,在他口中也最多一句“勉强”。
“一个恪尽职守、熟知治水之法的地方官,不过五年,就变成了强抢童子祭神的寡恩之人。”十六陷入思考中。
“不是五年,而是最近突然如此的。”李玄慈扫了她一眼,纠正道。
“为何?”十六睁大眼问。
“浇药水要定期定时,近来常多绵雨,却仍未生白蚁,按气象推算,起码一月前都还新浇过驱虫药水。”李玄慈看了她眼瞪大的傻样,愈发觉得这人傻得冒泡,大发慈悲地详细解释着。
“这样务实精明的人,突然性情大变.......”十六迟疑地说道。
“大半是被捉住心中软肋,遭人哄骗,成了造业的伐子。”李玄慈定论,又瞥着眼补了一句,“说不定就是被妖道蛊惑的。”
十六不服气,不许他诋毁道门清贵,抗议道:“这是你胡猜的,凭什么如此说。”
“信神求邪者,多半是自己或亲近之人有难临头,才会慌不择路被人欺哄,而这样的欺哄者,自然不是道士便是和尚。”他望着头上炸起几撮毛的十六,闲闲说道。
“那便是和尚,肯定是妖和尚。”十六立刻甩了个干净,死道友不死贫道,对不住了。
李玄慈有些好笑,却也懒得理她,兀自往下走。
“去哪呀?”十六边追边问。
“祸起萧墙,知道缘故了,那就等着看戏便是。”李玄慈唇微微一勾,暗含杀意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