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州落了雨。
郑婴在吴府门外与吴尽节道别,不过七日的工夫他看起来却比初见时苍老了许多,两鬓斑白,眼睛也有些浑浊,甚至现出几分佝偻出来。
她面色温和,只道:“逝者已矣,来者可追,侍郎大人还请保重身体。”
“谢公主挂怀。”
也许是经历了一场生死,吴尽节对郑婴的厌恶消散了很多,回话时声音依旧低沉有力,毕恭毕敬。
“那么我们就先走了,这几日借住贵府,多有叨扰。他日侍郎举家北迁后,我再亲自登门拜谢。”
“公主言重了,此乃臣下分内之事。”
“那么,我便在京城等着您了。”
微微一笑,郑婴欠身作别。这对于一个二品官员来说实在是大礼,吴尽节连忙躬身回礼。
在转身预备离开时,一道熟悉的身影猝不及防映入眼帘,她忽然生了主意,折返回来,径直走到吴越跟前。
在他诧异的目光下,笑道:
“吴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一问,让整个吴府出来送行的人都惊愕万分,纷纷猜测两人是何时搭上线的,只除了吴越身边的随从弗如露出来似欣慰又似愤恨的神情。
不疑有他,吴越顺着她的意思,两人单独走到了一处僻静地。
寒风习习,秋雨霏霏。
“公主唤吴越前来所谓何事?”
他率先出声,打破沉寂。
“吴越,你可怪我?”
她问得郑重,令他也不由得正色,回道:
“公主本无过,越为何要怪?”
郑婴抿唇,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像轻盈的羽毛,一点点飘过他的周身。
——吴子衿死了,饿了七天七夜死了。
孤身一人被关在阴暗潮湿的柴房里,不吃不喝,活活饿死了。
那天她并没有在吴尽节面前为吴子衿求情,并非有什么顾虑,只是不想牵涉进世家里这些腌臜事。
无论如何,她只不过是一位客人,即使她地位尊贵,举足轻重。
何况,生存在皇宫那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比谁都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此行她的原本目的已经达到,自然不必再多此一举。为了心中那一点恻隐而暴露自己,那是蠢货行径。
她静静地望着眼前的男子。
胞妹发丧后,即使家主并没有为吴子衿办丧事,但他依旧坚持换上了丧服,素白的孝服穿在他的身上,不似青衫那般透着文人的气度与傲骨,却于平淡寡然中平增几缕淡然。
那是一种超脱世外的淡然。
他手里执着青竹伞,眉眼还是如初见那般好看,辽远而旷达。
听说他因为忧虑过度旧疾复发,身体每况愈下。她还记得那日在回廊里撞见他身边的弗如手里端着药,早闻他身体不好,甚至有些病弱,常年与药相伴,靠药维生。
甚至他出生时就有方士断言——
“江南吴越,天定命数。
才冠京华,二十而斩。”
初闻时她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这不过是江湖术士骗人的把戏。
可是如今看来,他眸中黯淡无光,仿佛看淡了一切,又似乎只是看透了人生。
——人若失去了生趣,便会自发地去寻找死趣了。
然而,郑婴很清楚地知道,吴越不能死也不能归隐,朝廷需要他,郑朝需要他。
这不是她的臆测,而是一种感觉,一种近乎笃定的感觉。
此次出行,她先是故意与魏子游在生云寺荒唐让吴越撞见,后又是装醉在众人面前试探他、去他书房里戏弄他,其实不过是为了摸清他与吴尽节的底细。
半月前她受三皇子之托,以游玩为目的来烟州试探新任吏部侍郎一家。
未曾想会碰上吴子衿一事,她虽不觉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还是忍不住将他拉过来嘱咐几句。
其实可能这些话根本没有一丝用处。
但——
“吴公子,我有一言想赠予你,你可愿听?”
闻言,吴越一愣,反应过来后回道:
“愿洗耳恭听。”
“好。”她笑了笑,那笑很淡,却很真挚,“我此行原本只是为了赏玩烟州美景,然,也许是命中注定,我遇上了吴公子。依我看,吴公子大智若愚,进退得当,绝非池中物,他日定可为龙凤。但于儿女情长上多有犹豫牵绊,须知,无论是生老病死还是爱恨嗔痴,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素闻吴公子精通佛道,想来对这些道理早已烂熟于心。”
顿了顿,她将目光投向辽远苍茫的天空,雨丝飘扬而落,无端的寂寥。
“少年当立鸿鹄志,我与吴公子虽是萍水相逢,但却看得出吴公子心怀大志,但若是因为眼前一点磕绊就放弃前程,实属我郑朝的遗憾。”
郑婴的这番话推心置腹,没有半点隐瞒。如今郑朝表面繁盛,实际内里早就空虚不堪,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是再没有出色的人才救世,恐怕迟早崩塌。
到时候,必定是民不聊生、战火四起。
这样的局面,她作为郑朝公主,实在不想看见。
隔着飘飘渺渺的雨雾,耳朵里灌着嘈杂的雨声,她的话久久地回荡在吴越的脑中,吴越的嘴巴张了张,想要说些什么,却见她笑了笑,言尽于此,转身消失在朦胧的雨幕里。
飘洒的秋雨剪断了他的思绪,他只能听见自己胸腔里那一声又一声沉重的心跳。
回到吴府府门前,郑婴的神情看不出任何情绪,她在吴尽节等人的注视下走到备好的马车前,看见了已经在马车前等了许久的人儿。
他还是穿着青衫,看到她走来,抿唇笑了,眼里温情脉脉。
子洵。
郑婴知道自己身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放下了伞,上前牵起子洵的手。
雨中,她的手是冰凉的,他的却是温热的,察觉到她有些冷,他便包裹住她冰凉的手,一点点地温暖她。
她朝他莞尔,两人相携上了同一驾马车,而另一边坐在后面马车上的魏子游看见这一幕,脸色发白,不过比这一幕更刺激他的,却是刚刚看到吴越的那一瞬涌入他脑中的一个念头。
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成拳。
原来,原来如此……
-
艳阳高照,惠风和畅。
京城,大清早街道上游人如织,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混杂在马车驶过的车轱辘声里,天子脚下的这座都城,繁华程度堪比盛唐。
郑婴一行人的马车历经五日,终于抵达了久违的公主府。
崇安帝宠爱洛河,自她及笄后便受封汤沐邑,皇上特意派人花了足足半年的时间为她修建了如今的公主府。
此时公主府外聚满了出来迎接她的门客,他们大多面容俊美,丰神俊朗,一齐站在奢华典雅的公主府前,着实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吸引了无数女子含羞带怯地躲在一旁偷看。
郑婴的马车甫一停下,就有人迫不及待地上前来。
“公主,您终于回来了。”
来人生着一张少年人的脸,唇红齿白,星眸剑眉,说话间流露出的风采格外引人注目。
“晏旭。”郑婴朝他笑了笑,牵着子洵走下马车后晏旭才发现马车里还有一个人。
当下,那张看起来单纯无害的脸一下子黑沉了许多。
不过也就是片刻,他又笑着问道:“这位兄台是?”
郑婴侧头看向明显有些忐忑的子洵,安抚地握住他有些发颤的手,说:“他叫子洵,是我从烟州带回来的,以后便同你们一起住在公主府,这事还得告知沐和……对了,沐和呢?”
晏旭收敛了有些难看的脸色,回道:“今日公主家令来交付税赋时遇到些麻烦,沐和前去处理了。”
颔了颔首,郑婴道:“那我去寻他,你代沐和为子洵安排好住处。”
“是。”
子洵看着郑婴匆匆入府的背影,有些好奇他们口中的“沐和”是什么人,公主好像很在意他……
兰君院。
此处是公主府最僻静之地,可谓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幸而院门口栽着几簇蝴蝶兰,向阳而开,如锦如绣,为这冷清的院子添了几分人气。
郑婴悄无声息地进入房中,隔着檀木雕花屏风,依稀能够看见内室里有两个人影在说话。
只听见那人用一贯有些清冷的嗓音淡淡地说道:“就这样吧。”
态度不容置喙。
“是,下官告退。”公主家令不敢迟疑,恭敬地退下。
公主家令离开后,郑婴便饶有兴致地将目光落在坐在堂中的那人身上。
见他坐在软榻上,拿起一本堆在矮桌上的账本看,微微垂下的侧脸有着内敛的俊逸,身后的窗棂将外头的日光渗进来,悄悄地落在他的身上,似乎生怕惊扰了他。
藏青色直裾仿佛披上了一层柔和的白光。
这一室寒凉,犹如亘古的孤独。
“……公主。”
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他忽然笑了,一瞬间冰雪初消融,万物沐春晖,墨眸缓缓朝站在屏风后面的郑婴看来。
那一双总是浸着疏冷的眼瞳霎时间春暖花开,温柔得有些虚幻。
他看见她无奈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看到那一袭熟悉的久违的绛紫锦缎裙,一点一点融进他的视线,不禁放下了手中泛着凉意的账本,朝她伸出手来。
这一姿势做得莫名,郑婴却如心有灵犀一般明白他的用意,从善如流地将手覆在上面,被他微微用力拉到了面前。
那双黑漆漆的眼眸里好像装着碎光,静静地仰头望着站在他眼前的女子。
许久,轻道:“烟州好玩吗?”
这一问题更是莫名其妙了,他明明知道她这次去烟州的真实目的,却还是打趣般地问了这样一个问题,郑婴有些哭笑不得地回道:“好玩得紧呢,我都有点乐不思蜀了。对了,我还从那儿带了个人回来,他叫子洵,你若得空可以去见见他。”
他松开了拉着她的手,低头漫不经心地翻着账本,口中仍笑道:
“没必要为了掩人耳目特意带个人回来。”
“我把他带回来可不仅仅是为了掩人耳目……”
她的话语里透着玩世不恭,却令原本还在看账本的南卿斋怔忪了一瞬,他抬眼看向已经坐在他对面正在捣鼓茶壶的郑婴,眨了眨眼。
——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
看到他这副有别于平常冷漠寡言的神情,郑婴不禁噗嗤一笑。
“怎么,吓到了?”
“不,没有。”他回得飞快,手里继续翻着账本,“……那便好好照顾着,我晚上再去与他交代几句。”
“得嘞。”
郑婴说着亲自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到南卿斋手边,自己则将另一杯一饮而尽。
却见他端起白玉瓷杯,无奈地瞧了她一眼,“上好的碧螺春就这么被你给牛饮了。”
“罪过罪过,我晚上再让人给你送新的来。”
郑婴大笑,举起杯子又是一杯。
谈笑完后,郑婴说起正事:“三皇子最近可有动作?”
南卿斋勾起唇,眸中不似刚才那样和煦温柔,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冷嘲,“他派了几个人去吏部打点关系,想要提前为吴尽节铺路。”
“他倒是懂得未雨绸缪。”
郑婴冷笑。
“……公主似乎十分看好吴越?”想起之前自己收到的她的回信,南卿斋淡淡瞥向郑婴,见她只是弯唇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然后说:
“他的确是天纵之才,只不过七分才气,三分傲气,我见他喜读《陶公诗集》,对功名利禄并不热衷。”顿了顿,又道,“再者,他的父亲是个迂腐保守的儒士,对他多有拘束,恐怕要想真正入朝参政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我离开的时候曾敲打过他几句,只是不知他听进去了没有。”
“听公主这么说,我倒是对这个吴越有了几分兴趣。吴侍郎何时进京任职?”
“应该就在这几日吧,孰是孰非,明年春闱自见分晓。”
“……若吴越真是个人才,公主可会与三皇子争夺?”
南卿斋眉眼挺拓,低沉清冷的嗓音如一阵穿堂风倏忽吹进郑婴的心中,她斜斜地睨向紧盯着她的南卿斋,笑容温温,声音轻若无物:
“……我与三皇子可是手足至亲,怎么会做鹬蚌相争之事呢?”
那笑里的深意,恐怕只有南卿斋能看懂。
凝望良久,他忽然伸出手,指腹轻轻地摩挲她的脸颊,粗粝的手指上覆着一层薄茧,但是却控制着力道,格外温柔。
只听他说:
“公主,累了吧。”
若是其他人对着她做这样的动作、说这样的话郑婴一定会将这些归结到某种暗示上,但如果这个人是南卿斋,那么郑婴肯定他的意思其实是——
“回去吧。”
郑婴:“……”
-
今夜的月亮似乎格外明亮。
魏子游一个人站在院前的桃花树下,枝丫伶仃,夜风徐徐。
仰头望着头顶的桃花树,仍记得三月开花时这里落英缤纷的景象,一树花开,漫天红雨。
也许是刻意去忘记,从前的很多事他都渐渐模糊了记忆,然而,第一次遇见公主时的情景他仍记忆犹新,恍如昨日。
他并不是什么好人家出身,幼时便被发卖给官家为奴,陪伴他的只有没日没夜的劳碌与谩骂……
他曾以为自己这一生也许就会这样度过——背着奴籍,碌碌无为地做个下等人,将来他的孩子也摆脱不了奴籍,被迫重复着他父亲的一生。
可是,他遇见了公主。
那一年,他十七岁。
因为过分美艳的长相,他从小就被同伴排挤。那天主人家宴客,一些有几分姿色的男仆知道传说中风流成性的洛河公主要来,一个个都跃跃欲试,渴望攀上高枝,从此荣华富贵一生。
也许是担心他的容貌太过抢眼,总之,他被一众仆人陷害,被管家惩罚留下来干活。
他从未想过,那个备受瞩目的贵客并没有去宴席上,反而在后院里碰上了孤身一人的他。也是从那一日起,他被她带回了公主府,及冠后更是亲自为他取字:
谨一。
此后的千种风雨悉如过眼云烟,只因她在他的身边。
这棵树是当年她赞他有“桃李之色”,兴冲冲地派人在他院里种下的。
只是春天开的花,又怎么会在这样寂寥寒冷的秋天开放呢?
他终究什么都不是。
忽忽的北风拂面,像离弦的冷箭般刺骨,带着肃杀之气。
正在他欲转身离去之际,有人将温暖的大氅披在了他的身上,他一愣 ,与大氅同时进入他眼帘的还有那双清澈的眼睛。
……眼花了吗?他有些自嘲地想道。
然而,那道熟悉的身影始终静静地站在那里,黑黝黝的眼睛里晦暗不明。
似乎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郑婴并不是容易心软的人。
只是当她踏入这院中,远远望见桃花树下那抹落寞孤独的身影时,她欲开口问出的话一下子又有些说不出口了。
男子已不复三年前那般瘦弱,他穿着她亲赐的华衣,墨发如瀑,身形傲岸颀长。
只是,那双狭长勾人的凤眼里的黯然与小心翼翼却一如初见。
“唉。”
她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就在魏子游以为她会转身离去之际,却见她忽然上前将他拥入怀中。
外人眼中的郑婴虽然玩世不恭,但脾气秉性都十分温和,似乎什么事情都不会惹怒她。然而魏子游清楚,实际上,她的心很冷。
她不会动怒,因为根本不在乎。
她经常笑,那笑也是发自内心的,但也仅仅是那样。
事实上,即使是再美好的东西摆在她的面前,她也依旧能够做到心如止水。
没有能够牵动她七情六欲的人,只因她没有将心放在任何事物上。
曾经他也以为公主是喜欢他的。
最起码在这公主府里是如此。
可是,那天在清风楼里她说过的话、她冷若冰霜的神情都让他一瞬间如置冰窖,仿佛一下子被打入凡间,一回首,他还是当年那个蹲在后院里捣衣劈柴的孤苦无依的家奴。
他强行抑制住声音不要颤抖,低低地问道:
“公主是来赶我走的吗?”
“不,不走了。”她笑,“本宫不会让你走的,你休想离开本宫。”
是梦吗?
月光柔柔地洒下,她的面容格外清晰地落入他的眼中。
黛青远山般的柳眉,眸若星子,琼鼻荔腮,面若桃花,一颦一笑皆带着千种风情。
蓦地,魏子游低头吻住她的唇。
一点点地厮磨啃啮,他的唇舌轻柔地描绘着她的唇,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郑婴在刹那间的惊诧后反应过来,眸中盛满了轻盈愉悦的笑意。
她伸出手扣住他的腰,反客为主。
枝叶摇曳,月华似铁。
-
“公子,公主……歇在了魏公子房里。”仆从阿南走到屏风前,忧虑道。
然而许久都没有听见里头的人有什么回应,阿南偷偷抬眼看去,只见屏风上倒映出的那道身影正低头执笔投入地算着账目,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
阿南不禁叹息,喊了一声“公子”正准备再重复一遍刚才说的话,就听见那人淡淡地回道:
“我知道了。”
知道了?这就没了?阿南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古怪,他踌躇了一会儿,冒着必死的风险说道:
“公子难道不想把公主的心给抢回来吗?”
南卿斋握着毛笔的手一顿,有些迷糊地蹙了蹙眉,疑惑地问:
“为何我要把公主的心抢回来?阿南,公主想去哪位门客房里歇息是公主的事,我纵是负责打理公主府内外事务,也没有权利去插手公主的私事。”
“私事?公子,这哪是私事呀!您想想,若是魏公子得了宠难免不会威胁到您在公主心中的地位,到时候您再想打理公主府说不定还得看他的脸色……”阿南满脸焦虑,对自家主子感情上这般迟钝的模样恨铁不成钢。
这还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咳,”听着听着,南卿斋忍不住出声打断他的话,羊脂玉般白皙的脸上浮起一抹可疑的绯红,“你越说越离谱了。我与公主乃是知己,并没有半分男女之情,你休要恶意揣度。”
“公子……”
“出去。”
“……是。”
阿南摇着头离开后,靠在软榻上的南卿斋方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子,低下头,眼睛却没有看着账本,而是盯着檀木制成的几案出神。
一缕不听话的青丝顺着他低头的弧度落下,遮住了耳边那抹暗红。
-
皇宫。
金黄的琉璃砖瓦在日光的照射下耀眼如阳,如花般的宫娥步步生莲地走过巍峨的宫殿与精致的角楼。
郑婴身着一袭绛紫宫装,螓首蛾眉,额点花钿,一双翦水的秋眸于眼波流转间潋滟芳华。
她的身后跟着一众宫女,一个个都垂首而行,神情肃穆。
不一会儿,她们停在了御书房。
御书房门口的侍卫看见郑婴,连忙拱手行礼,齐称“参见公主”。
随后,崇安帝的贴身太监李徳就匆匆上前,笑容谄媚,“洛河公主,您来了,皇上就在里边呢。”
“劳烦公公替本宫传唤一声。”
郑婴同样回以微笑,态度温和有礼,给足了李公公面子。
李公公舒坦了脸上的笑更是真挚了许多,“皇上特地吩咐了,若是洛河公主来了,不必传唤,直接进去便是。”
“多谢公公。”
郑婴提裙缓缓走入御书房,身后的一众宫女自觉地留在原地静候。
御书房里,兽形的铜香炉燃着龙涎香,香味清淡,闻起来有定心安神的功效。
崇安帝夜里经常失眠,这香必须得时常备着。
她徐徐走到御书房中,看见坐在龙椅上垂着头批阅奏章一身明黄的男子,低头恭敬道:“儿臣参见父皇。”
听见声音,崇安帝放下手里的奏章,那双深沉得看不出一丝情绪的眼睛安静地落在低头行礼、恭敬得挑不出一点错处的郑婴身上。
良久,他道:“起来吧。”
“谢父皇。”
郑婴起身后,并没有再说话,而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等着眼前这个统一天下三十九年的老皇帝开口。
今日一大早宫里的太监就光临公主府,说是陛下传召她入宫。
可从她进来后崇安帝就没什么表情,看了她一眼后就又拿起朱笔批红。
蓦然。
“跪下。”
这一声命令下来,郑婴神情不变,依言跪下,膝盖接触到阴凉的地面,有些凉。
却看他冷笑一声,抬头看来:
“你好大的胆子!”
“儿臣不敢。”
宽敞肃穆的御书房里刹那间变得落针可闻。
“朕听闻,你奉三皇子之命前往烟州试探新任吏部侍郎一家?”他嘴角的冷笑如寒芒,阴鸷的眸中酝酿着滔天的杀意,咬牙道,“……你还真是三皇子的一条好狗啊。”
他话里的讽刺哪里像是和亲生女儿说话?若是外面那些人听到一定会怀疑自己的耳朵。
传闻对洛河公主爱护有加的皇上怎么可能会如此说她呢?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外人眼中她的恩宠与殊荣都不过是他有意制造出的假象罢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一个小小的昭仪,就算生前是宠妃,也不会让崇安帝因此对她的女儿有半分怜爱。
除非——这个人,于他有用。
郑婴仿佛没有听见他话里的羞辱,回道:“父皇息怒。父皇知道,儿臣假意投入三哥阵营不过是为了帮助父皇平衡他与太子的势力。儿臣的心,从始至终都是向着父皇的。儿臣相信父皇定是明白儿臣的所作所为的,不然也不会任由儿臣前往烟州。”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她看得很清楚,崇安帝有多多疑她心知肚明,如今他知道她帮助三皇子做事却只是呵斥几句,不过是为了试探她的心思罢了。
见她没有表现出一丝心虚的迹象,一直在暗暗观察她的崇安帝脸色才好看了一些,“料你也不敢背叛朕。这半月来,你可有查到些什么?”
“启禀父皇,儿臣在吴侍郎府上小住的这段时间发现他不过是一个迂腐的儒士,同那些士大夫一样,以伦理纲常为标准要求自己乃至他的亲人。甚至,他的原配夫人的女儿就因为吃了男仆几块糕饼,就被他关进柴房七天七夜饿死了。”
崇安帝眉头一皱,沉声道:“那……吴尽节的嫡长子吴越如何?”
郑婴的目光一凛,她垂眸掩饰住眼底的情绪,回复道:“吴越不同于他的父亲,知进退,善变通,只要多加磨炼,假以时日定然有所作为。”
“哦?”崇安帝眸色微变,“——这样看来,吴越这枚棋子,朕定不能让他落入别人手里。你可愿意帮朕?”
“儿臣在所不辞。”郑婴语气坚定。
“哈哈哈,好,好。”
崇安帝连连称“好”,脸上也终于和颜悦色起来。
郑婴笑了笑,眼睛里一片真挚。
回到公主府已是暮色四合。
她从容地回到自己的住处,身后的天空火烧云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她从落日的余晖里走来。
“公主。”
点了点头,郑婴拖着曳地的华美宫装,掠过朝她行礼的贴身婢女海棠、柳絮,一步一步走进房中。
院子两旁的竹叶随风摇曳,只剩下秋末的萧瑟。
柳絮回头看了看她远去的背影,虽然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但她总觉得从皇宫里回来的公主似乎……心情不太好。
过幸好有南公子。
她的卧房不似寻常女子的闺房,没有艳丽的鲜花,没有红纱绿萝,没有锦屏红灯。
郑婴走到房中的八仙桌前,正欲倒杯茶水润润喉,结果余光一瞥,看见了安静地摆在桌上的一碗桂花羹。
淡黄的桂花小巧玲珑,芳香清甜,让人禁不住胃口大开。
她心里明白这是谁的杰作,唇角渐渐染上点点笑意。
素手轻抬,拾起青瓷调羹,舀起一勺放入口中,入口即化,顿时芳香四溢,清甜爽口。
垂落的珠帘掩住了她脸上的神情。
-
夜,兰君院里却灯火通明。
守在院门口的阿南眼皮直打架,他靠在门前,哈欠连连,满脸倦色。
揉了揉眼,正准备醒醒神,岂料一道出乎意料的倩影进入他的视线。他揉着眼睛的手一顿,定睛一看,立即瞪大了眼睛。
哆嗦着喊道:“公、公主!”
郑婴笑了笑,朝他摆了摆手,自己则悄悄踏入南卿斋的房中。
阿南立刻会意,禁不住狂喜,屁颠屁颠地离开了。
一灯如豆。
南卿斋靠在软榻上,手里依然拿着账本在看,不过原本堆在几案上厚厚的一叠已经不见了,应该是被他核对完,让人送回账房了。
他褪去了外衣,只穿着一件素灰色单衣,这般深沉的颜色穿在他的身上更是衬得他内敛清冷,不笑时的神情有些冷淡,看起来拒人于千里之外。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抬地吩咐道:
“过来,帮我掌灯。”
郑婴挑了挑眉,却是没出声表明身份,反而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拿起案上的灯,缓缓向他靠近。
南卿斋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提笔写了几个字后,剑眉微拢,又道:“靠近一点。”
下一瞬,灯光微微靠近,账本上的字被明黄的灯光照亮。
一缕熟悉的冷香袭来,他不禁一愣,抬起头便撞进那双笑意融融的眼瞳,他连忙放下笔,语调有些慌张:“……公主怎么来了。”
郑婴翘起唇角,戏谑道:
“怎么,你这院子我还来不得?”
“不是这个意思……是、谨一呢,公主难道不要陪着他吗?”
郑婴眯起眼睛,打量着眼神有些闪躲的南卿斋,他向来行事坦荡果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露出这么慌张的神情来。眸中闪过一抹疑惑,她放下手里的灯,俯身朝南卿斋靠近。
“公、公主。”
“沐和今日这是怎么了?莫非是感染了风寒?你的脸好红……”郑婴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虽然有些烫,但也不至于是感染了风寒。
她微微放下心,随后看向南卿斋,又道:“你怎么了?”
南卿斋感觉到她微凉却柔滑的手抚过他的肌肤,刚刚他在看账本的时候不知为何总是静不下心,脑子里总是窜出那日阿南的话,哪知道郑婴忽然出现,当即有些慌神,还有一丝莫名的心虚。
他别过脸,轻咳:“无、无事。”
郑婴望着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笑了笑,站直后轻道:“我是来感谢你送的桂花羹的,很好吃。”
南卿斋缓了一会儿后脸终于没有那么红,闻言浅笑:“公主喜欢就好。”
郑婴看着他唇角的笑,突然开口说道:“沐和,你为什么要来公主府?”
这一问,让南卿斋沉默了,他低头看着她腰间系着的玉佩,怔了片刻。
随后,失笑。
“忘了。不过,我想应该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像公主这般待我好了吧。”
“……”郑婴抿起唇,她其实还想问,为什么皇宫里那么多皇子公主,他偏偏选择了她,选择陪着她一起实现那个看起来似乎遥不可及的愿望。但她看出南卿斋不欲多言,所以便没再开口。
房间里安静下来,虽然门窗紧闭,但夜里毕竟有些凉,丝丝缕缕的凉风拂过郑婴的脸颊,她不禁瑟缩了一下,又看见只穿着素灰色单衣的南卿斋神色淡然,似乎并没有受夜风的影响。
细看,他这件单衣的领口极低,几乎只要他稍微俯下身就能窥见内里风光,脖间凸起的喉结、形状明显的锁骨以及健壮的胸膛若隐若现……
郑婴无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忽然,她启唇说道——
“沐和,今夜,我们一起睡吧。”
短暂的怔愣后,南卿斋没有任何多想地点头,“好啊。”
这下轮到郑婴愣住了,她原本只打算戏语几句,本以为以沐和的性子会义正言辞地拒绝她,完全没想到他竟然会答应,还答应得这么爽快。
然而下一刻南卿斋又低头看账本去了,意思很明确,是想让她先睡,他等会再睡。
郑婴:“……”
她头一回对自己产生了怀疑,难道是她平时表现得太正直以至于让南卿斋产生了她对他完全没兴趣的错觉?
哈。
……怎么可能?
“沐和啊,我说的可是‘我们一起睡’。”她低笑一声,幽幽道。
南卿斋拿着账本的手一顿,缓缓抬眼看向笑容宴宴的郑婴,对视了一会儿后,他默默放下了手里的账本,背对着郑婴走到了屏风后边。
郑婴:?
她正疑惑着,就看见南卿斋默默脱去了外面的单衣,然后安静地躺进了被窝,合上眼。
郑婴:“……”
好吧,看来在他眼里,所谓两人一起睡就是盖着被子纯聊天。
事实上南卿斋真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镇定吗?
当然不是。
南卿斋靠着玉枕,看起来不显山水的面容底下早已慌了神。
他听到郑婴那番话时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想歪了,但他觉得公主绝对不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所以就自顾自地脱了衣服睡觉。
耳根还有一丝因为自己误解了公主的意思而浮起的薄红。
他想赶紧睡着停止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哪知身边的薄被忽然被掀开,下一瞬熟悉的冷香袭来,温香暖玉朝他靠近。
忍不住屏住呼吸的南卿斋:“……”
安静,安静。
不知什么时候,季秋过去了。夜里有些凉,南卿斋这屋子里不知怎么回事似乎比外头更寒凉。
郑婴躺了一会儿,忽然掀开眼,漫不经心地朝身侧的南卿斋看去。
明明已经熄灭了灯,但窗外的月光像是贪恋他的美色似的,悄悄地透过窗纸,洒落在他清俊清冷的脸庞。
……像会发光似的。
郑婴看着看着,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习惯他陪在她的身边,说崇安帝多疑,她又何尝不是呢?然而就是这样内心充满猜忌与怀疑的她,竟然能够放心地把公主府的内外事宜全权交到他的手里。
若他真是其他人派来的细作,那郑婴不得不承认,他的手段着实高明。
她已经好久没有毫无后顾之忧地去信任一个人了,现在看来,这种感觉……还不赖。
至于南卿斋,他好不容易从两人同席的刺激中缓过来,甫一静下心,旁边的人儿就蓦然朝他靠近,最后直接一骨碌钻进了他的怀中。
心神大震,他霍地睁开眼,低头看向怀里的人。
郑婴无害地笑了笑,道:“沐和,我好冷。”于男女之事上她比南卿斋更加精通,因此想也没想就冲着默然凝视着自己的南卿斋皱了皱眉,随后伸手环住他的身体,嗓音不甚明显地放软,“你身上好暖和,让我抱着你睡……好不好?”
南卿斋眼皮一跳,默然无语。
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放在了她的腰间,即使隔着一层单薄的衣料也可以感受到里面女子柔滑白嫩的肌肤。
他狼狈地移开脸,气息有些紊乱。那双素来平静无波的眼眸此刻只剩下难捱的挣扎与压抑。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呼吸,良久,沉声答:“好。”
郑婴心中微喜,又低头往南卿斋的怀里蹭了蹭,甚至裸露的玉足不动声色地划过男子下身敏感部位,随后又悄无声息地蜷缩起来。
做完这一切后,郑婴抬起眼偷瞄南卿斋的神情,发现他除了呼吸有些急促外似乎没什么异常,不禁有些挫败。
抛开心里的无奈,她打破沉寂:
“……沐和,为什么每次我从皇宫里出来你都会给我做桂花羹?”
南卿斋一怔,沉默了好久后,郑婴听见头顶传来他清冷却有些沙哑的嗓音,“因为……想让公主开心。”
像是忽然凋落的一片红叶,猝不及防地落在湖面上,漾起一层又一层涟漪。
“我没有不开心。不过,还是谢谢你。”
她笑着,伸手拥紧他窄瘦健壮的腰。
在她没看见的地方,南卿斋轻弯唇角,露出一抹笑意。
那笑里只有纯粹的满足。
夜很静,沐浴在月光下亲密相拥的两人美若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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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晨,庭前染雨意。
郑婴如同往常一般早起,睁开眼便望见了近在眼前的南卿斋如画的面容,她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穿上衣裳。
小心地没有惊扰尚在安眠的南卿斋,她信步走到软榻旁的矮桌前,拾起昨夜被放在上面的最后一本账本。
略微翻了翻后,她缓缓回过身,朝床榻边走来。
晨光熹微,床榻上南卿斋神情安定,合上眼后的他似乎一瞬间收敛了所有的锋芒与冷漠,看起来安适平静,毫无防备。
只是眼窝处淡淡的淤青,显现出最近几日他的疲惫。
她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她生来凉薄,却是在对着他这般安静的睡颜后莫名心里柔软许多。
想起什么,她缓缓俯下身,垂落的一缕碎发轻轻地扫过南卿斋的脸颊。
暗香浮动,朱唇轻柔地碰了碰他的唇,蜻蜓点水般,倏忽而逝。
一切尽在不言中。
房中遗落了她最后一声低叹。
“沐和,其实……你若想让我开心,还有别的方法。”
她没有看到,当她的吻温柔落下后,那原本安睡着的人睫翼颤了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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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去楼空。
他幽幽睁开眼,眸中清明如水。
南卿斋恍惚地伸出手放在唇上她吻过的地方,那张素来运筹帷幄的面庞此时只剩下了迷茫。
那天公主府的账房先生收到公主的命令:从今往后,公主府里所有的账本都由他来核算,最后再由南卿斋简单查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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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
出现了!新角色!(原地旋转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