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塔立刚把她救回地上,不一会她就被宫女太监重重围住,他退到角落看她掩着脸哭,旁人问她什麽都不应,把自己缩成一个小球般,後来惊动了欣华公主,连唱戏都不看了,亲自来把她送回家。
塔立攥着她的耳环,想着他和她哥哥是同学,可以在寒假後还给尚霄锦。但他还未有机会碰见尚霄锦,莲华先找上门了。
天气愈来愈冷,她颈上围着一圈毛茸茸的白狐皮草,显得两颊更红了,额前仔细看还有些瘀青:「就是你,赔我披肩!」塔立细想才记得那天在梅园中她好像是披着件什麽,到最後哭的时候确实是没有了,只是一条披肩而已,他还是赔得起的,就点头说好。但她皱着小脸又不乐意了:「那是天河锦,你才赔不起。」
塔立从小和兄弟一起长大,男孩子之间直肠直肚,说不拢就上拳头,哪有这般扭扭拧拧,言不及意的:「那你想怎麽样?」
莲华也没想怎麽样,她那天不单撞肿了头,天河锦披肩毁到水里,连衬裤都露在人前,丢脸丢到天边去,这几天上女学时,大家都在她背後窃窃私语,看她的眼神也不怀好意,明显就是在笑话她。她又难受又委屈,一股怨气无处发泄,就想到那天把她头撞了的人,趁着跟母亲入宫偷跑了过来。但真的看到他了,又觉得他也算上半个救命恩人,不好意思发难了,搅着衣摆无辜的布料,置气地说:「我⋯⋯不知道。」
塔立走近这个身高只在他腰间的女孩,蹲下来和她平视,点了点她的额前的乌青,她吃痛的捂住头:「好痛,你还敢碰?看你都把我撞成这样。」
「为什麽还不散?都几天了?没看太医?」
「有是有⋯⋯」莲华心虚地别过头:「那个药好臭的。」太医给她开了点去瘀散,让她睡觉时热敷,她用了一天,翌日起来药味沾满头发,臭味绕身,之後她就不愿用了。他也没有说她,回头对单公公说:「能帮我弄几颗煮鸡蛋吗?不要剥壳的。」
他把她拉到院内的横凳坐着,单公公没一会就拿来一篮煮鸡蛋,塔立掀起她的刘海,打量了一眼小巧的额头,挑了最小的鸡蛋,按在她额上滚动。
微微烫人的蛋壳抵住皮肤,她缩了缩不适应地躲着:「好痛,不用了,我不要。」
他拿起了鸡蛋:「不揉散就会一直黑青着,不好看的啊。」
莲华不情不愿地安静下来,任他重新轻轻地放上去,说:「我小时候瘀青了就用这个,滚一滚就好了。」
她在篮中随便捡了颗蛋,在凳边敲敲然後沿着裂缝剥开,捏了蛋白来吃,最後剩一颗圆圆的蛋黄。塔立见她看着蛋黄发愣便问:「你不吃蛋黄吗?」
「黏喉咙,不喜欢。」
塔立一手揉着她前额,一手扶着她後脑,不假思索就张了嘴:「啊。」
莲华抬头看他,才发现穆国人的眼睛特别不同,眼窝深陷,睫毛又长又密,每眨一下就像能扫到她心上一样。她把蛋黄丢入他口中,慌乱地低下头。此时惜年来寻她了,站在院子外上气不接下气:「姐儿你怎麽跑前殿来了?亲王妃在找你。」
莲华闻言站起来,颇有些落慌而逃,跑出了院子,回头看他一眼,他好整以暇地嚼着蛋黄。
塔立看她奔走的背影,有点明白为什麽尚霄锦总是耳提面命着她了,妹妹还真是可爱。
冬天愈来愈寒,尚欣华的房里热龙烧得暖暖的,莲华又输了一盘牌,欣华有些无趣了:「你怎麽总是心不在焉啊?」
莲华看了一眼外面下着鹅毛大雪,摇摇头洗牌。欣华倚後在软靠上,交叉双手审视着她的表情:「你怪怪的啊。」
「没有啊。」
「没有?你以前都没有那麽常来找我的,更别说这种鬼天气,你不在家冬眠,居然还来找我打牌?」欣华认识她太久了,知道她向来都不是个勤快的,她们两个的感情也没有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听说,你每次在我这边走了之後就去御花园啊?那里有什麽好玩的吗?」
莲华手滑把一只牌子甩到地上,急急弯腰捡起,还是那句回应:「没有啊。」
「这麽大雪,他不在那里等了吧,我帮你叫个宫女去看看吧。」欣华随意出了一只牌,莲华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结结巴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麽。」
欣华噗地笑了,这後宫水清无鱼,随便一点小动静她都一清二楚,更何况莲华是个藏不住心事的,逗一逗就面红耳热:「放心吧,我不会告诉二哥哥和三哥哥的。」欣华做了多年独生子女,又与莲华几兄弟姐妹亲近,叫两个堂哥都是按亲哥的叫法。
莲华也知道瞒不住她,认真解释道:「我是在帮他画画,他好歹救了我一次,也不好看他回去被老师骂吧。」这其实也是一场巧合,她有一次路过看到塔立一身狼狈在画画,好奇地过去瞄了瞄,被那惊为天人的印象派画作吓了一跳,他明明是对着大榕树在画,直着看横着看都看不出有树的影子。听说他完了寒假要交十张画,莲华觉得他把这十张交出去,大概会被老师踢出博思殿。塔立却不以为然:「老师习惯了。」莲华抢过他的笔,随意在纸上勾出两笔线条,就把榕树的树枝勾画出来,一下就显得像树了,塔立喜出望外,连连赞她妙笔生花,於是莲华就总是路过御花园去帮他写生了。
今日她本来也约好塔立要帮他修正一下之前画的湖景图,但眼看雪愈落愈大,他大概也不在那里等了吧。
雪下得大,湖都结冰了,和上周画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单公公从一叠画作中抽出一张给塔立,他看了一眼摇头:「这不是湖景。」
单公公看着几张画,根本分不出哪个是哪个,乾脆把整叠给他自己拿。塔立也花了些时间逐张逐张查看。
雪像纸片一般落,还不时呼呼吹着冷风,几乎看不见眼前景色,也不知道还要写什麽生,单公公搓了搓手问塔立:「奴才看这天气,郡主也未必进得了宫,不如先回去吧?」来路积了厚雪,要是再晚些恐怕就很难行了。
塔立颔首,还是坐着不动:「再等一下,怕她来了找不到人。」之前约好了日子,谁也猜不到会突然下大雪,没有办法通知对方,只好盲目地等了。
单公公觉得自己能冻成雪人,但塔立雷打不动的,好像这风雪只是小菜一碟。他从塔立来尚京後就侍候两侧,最冷的时候塔立也是披上那件熊皮大衣,使他不禁好奇穆国到底有多冷,来到尚京才能四季如春。
幸好没等多久,就见有人影从雪中踉跄走来。莲华被一个太监抱住,用斗篷蒙着头,冒雪而来。
她看到塔立眼睛都亮了,拍拍太监让他放下自己,一拉斗篷落在头顶的雪就哗啦地掉下来:「我还以为你不在。」
塔立也过去替她拍去肩上的白雪,答道:「今日太冷了,不画了,你早点回去。」
莲华本来也是来跟他说这个的,爽快地应了:「尚京的雪都下不久的,我们再约吧。」
她的鼻尖都冷红了,他伸手摸了摸,冰得没有温度,脱下身上的大衣把她裹住。两人身高差太多,他的短版大衣能把她小腿都遮了,仔细把衣襟拢了拢,再帮她把斗篷盖上头发。她小脸被衣物挡去一半,说话声音有点闷闷的:「你不冷吗?」
「你家远。」他拍拍她的头,示意太监:「好好送郡主回去。」
太监重新把她抱起,把她的头按在肩上,又入了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积雪去了。
那年的尚京的雪几乎下了整个冬天,直到寒假完结前,那张湖景画也是未能得到莲华指点。但莲华教过他几个技巧,他便自己重新画了,在上课第一天就把十张画都交给老师。
尚霄锦从博思殿回来,首先到莲华房里找到妹妹,跟她说:「塔立今日被张老师赞有进步了,他叫我来向你道谢,你什麽时候会画画了?还去教人?」
莲华闻言自豪地仰着脸:「就他那水平,我还教不了?」尚霄锦也是知道塔立的艺术品位的,无可奈何地认同,又从身後摸出了一包糖果:「他给了我点钱,拜托我买谢礼给你。」
她高兴地接过,打开却被扑鼻的姜味熏皱了脸:「怎麽是姜糖?」
「女孩子多吃姜好。」尚霄锦刚才在糖品店,被老板娘安利了一通姜的好处,便下手买了。
莲华嘟着小嘴,嫌弃地捞了两颗糖塞入他口中,说:「下次叫他自己买,不能托你了,这买的都是什麽啊?」
那姜味又辣又冲,尚霄锦差点想吐出来,但碍着颜面,还是板着脸说:「不能偏食。」说罢逃也似的出了院子,把姜糖都吐在花圃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