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馨来客栈时,碰见老板娘坐在堂中桌前训斥着家中两小儿。
两个小家伙正背着门口抹眼睛。
“哭什么哭,都给我憋回去!”
大堂里的伙计蹑手蹑脚地躲远了去,生怕自己惹火上身。
“放你们出去这么几个时辰就能给我惹出这么一堆乱子来,明天通通给我上门道歉去,回来去祠堂跪好,听见没!”
得到点头如捣蒜的回应后,云姨开始细数双胞胎的种种“恶行”。
什么李家姑娘新买的花瓶被碰碎了,王阿嬷家的果摊被踩烂了好几个果子,谢家偷偷溜出来幽会的二爷偷香儿时被吹口哨儿,吓得差点起不来啦......
迦陵听了半晌才终于明白,中间“恰到好处”的牵手出自云姨家的一对双胞胎。
迦陵抿住嘴角的笑意,望向哒哒蹦下楼梯的朱萸,抬起的眉宇间冰雪消融。
刚要开口,两个熊孩子看到救星般哇哇地扑向朱萸。
朱萸一手牵着一个抱腿的小粘包哭笑不得。
迦陵脸色微沉。
方才暗暗涨起的一点点怜悯和好感瞬间被挥霍得一干二净。
人人皆知祭司迦陵生来就是一副没什么表情的冰块脸。
两个抱在朱萸大腿上的小粘包本就不亲冷冰冰的迦陵,此刻的祭司散发着莫名的可怕气息,于是乎手脚缠得更紧了些,鼻涕眼泪齐飞,鬼哭狼嚎共舞。
声音洪亮,场面壮观。听着头裂,看着闹心。
云姨也察觉到迦陵周身不同寻常的冷意,却又不知从何而起,只得先从娃娃抓起。
“都给我下来,你们这样让朱萸姐姐怎么走啊。”
左腿的娃娃咧着嘴,唾沫拉成丝黏在牙齿上:“我不要朱萸姐姐走。”
右腿的娃娃重复得更大声:“我不要朱萸姐姐走!”
“朱萸姐姐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朱萸姐姐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四下无风的明堂里,烛灯闪灭一瞬。
明暗交错的一瞬,沉默不语的迦陵直勾勾地盯着朱萸,刀锋般的雪亮眼睛闪射着不寒而栗的锋芒。
朱萸打了个寒战。
云姨被吵得头疼,未曾将小小的插曲放在心头,一手拽下一个烦人精拎在手里笑得无奈,笑得黯然:“朱萸啊,云姨就不送你了。路上多加小心。”
朱萸轻轻嗯了一声,目送着云姨拖着两只小哭包骂骂咧咧地走进了后院。
“你去哪儿?”
朱萸觉得自己耳朵被两个吵闹的小东西哭出了幻觉。
迦陵冷沉沉的声音在风雨中飘摇:
“你要去哪儿?去多久?何时回来?”
“为何他们说你不回来了?”
“朱萸,你说话。”
朱萸张张嘴,想不起该从何解释。
相逢虎山时,她叽叽喳喳的自我介绍:“我是朱萸。‘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朱萸。你叫什么名字?”
跟在他的身后,她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迦陵,这是什么花儿?我们大西北就没有哎!”
悻悻碰壁时她总会不服气的嘟囔:“我可是南国的客人哎!你怎么一点也不热情好客呢?”
……
她一腔洋洋洒洒的热情被掀翻在地,无人问津。等到蒸发殆尽,了无痕迹时他又想起了曾经满溢的热切。
可是覆水难收,旧日难回。
所以她怎么说?如何说?说什么?从何处说?
朱萸望向门口。
那里停着一辆低调的马车。
车旁伫立着五六位身着黑衣的精壮汉子,周身气息内敛,藏在黑夜中随时候命。
西北水土出悍马,一个汉子拽着车前两匹筋肉彪悍,皮毛油光锃亮的枣红色壮马。
高大的骏马刨着蹄子,绚丽的鬃毛迎风招展,烈烈的鼻响催促着赶赴奔腾的前路。
金雀一下一下用手顺着靓丽的鬃毛,时不时用软乎乎的语气同牵绳的马夫说着什么。听起来像是地方的方言。
谁都能一眼看出朱萸出身不凡。
可偏偏,
他不能。
不能吗?
朱萸歪着脑袋望着他古井无波的双眼,细看垂下的鸦睫像是割碎了一汪黑漆漆的寒潭。
真好看啊。
可惜再也不见,再也见不到了。
“迦陵,我要回家了。”她说得很慢,语气轻快,语速缓慢。
“深山迷路被你无意救回,我很感激。希望以后,你能开心。”
她笑得很开心。
就像是亲眼所见,他真能年年岁岁如今朝般松快无虞。
迦陵一言不发,他那惶恐不安的目光一秒钟都未从她的脸上挪开过,现在仍执拗地盯着她。
“再见啦,迦陵。”朱萸挥挥手,“我......”
在她的惊呼声中,迦陵突然死死攥住她的手。门外伺机而动的壮汉几步蹿到前,却听朱萸吃痛地低呼:“没事,退下。”
“迦陵,松开。”朱萸强自镇定,放低了声音轻声说道“疼。”
手腕上的力量放松不放开。
刚刚还牵着她的温柔兜转的青年转眼间面目狰狞,风度全无。
唯一不变的是,渴望她的手,从未放开。
朱萸定定地瞧着这双根骨分明的手,青筋虬起,一点点僵硬地松力,一点点也不想放开。
迦陵另一只手抚着憋闷的胸口,嘴唇哆嗦,艰难地喘息着:“朱萸,我这里疼。”他按压着胸口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撕咬着他的心脏。
“你不是,你不是说过痛可以喊出来吗,”迦陵张皇失措,语无伦次,沉沉的嗓音破碎得像是破碎的冰块,“你用希望套住我的手脚,现在又想丢掉套索,你当我是什么?”
朱萸心口被蛰刺一疼,脸色发白。
谁能相信此时的迦陵丢弃高岭之花的面具,在她的面前丢盔弃甲,再无往日风华。
“我从来没有试图用恩情套住你。”朱萸将“恩情”咬得清晰沉重。
“我被你无意救出,报恩是我的选择,安慰是我的方法,但是留在这里陪着你不是我要的结果。”朱萸轻轻柔柔地看着迦陵,说得缓慢而清楚。
迦陵嘴唇颤抖,半天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他像是听不懂,也看不懂般困惑无助地看着朱萸一点点抽离,任由掌心的最后一点温度慢慢消失,渐渐变凉。
忽然间,天旋地转,地动山摇。
迦陵下意识地大喊一声:“朱萸,危险!”
朱萸走到门口稳稳地站住脚,疑惑地回望他。
这世界震颤得失了真。
人人皆稳若泰山,唯有他踉跄打摆。
这一刻,他恍然大悟。
从头到尾,全都是他自己的幻觉。
他错把这种恩情当成那种感情,所以当这一刻自己浑身发抖到以为这世界天塌地陷时,
答案降临。
朱萸最后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迦陵,抬腿上了马车。
马蹄震踏,如雷贯耳。
迦陵突然醒过神不要命似的追了出来。
他追着马车,肺腑灌满冷风。
衣袍烈烈,发冠尽乱。
可到最后,他也没能追的上。
迦陵呆呆地站在原地,突然发现此处是漆黑不见五指的虎山。
胸腔里沸腾着汹涌的暗河,他像一艘无力的纸船,只知原地打转,却不知归途与方向。
载着祈愿的万千天灯冉冉升起,涌向似水的夜空。
迦陵抬起头,看向这场倒行逆施的光雨。
这场暴雨中,他被朱萸亲手抓住又被朱萸亲手扔弃,留在原地。
无意总能惹尘埃。等到尘沙迷了眼,才知铭心刻骨的痛意。
一滴温热的流珠儿顺着脸颊淌进鬓梢,迦陵抬手摸了摸灼热的眼角。
他的世界里,刚刚下过一场无痕的暴雨。
“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