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萸是被一阵紧锣密鼓的敲门声震醒的。
朱萸一个激灵醒来,气势汹汹地冲到门口用力打开门吼道:“谁!干什么!”
无怪她起床气火冒三丈。
这几天夜里梦魇不断,白日处处弥漫着百花节前昔阳的喧闹,朱萸早就累得心力交瘁。所以当她从难得的酣睡中被强制吵醒时,巴不得将吵醒她的人丢到黄沙里头埋了去,再狠狠踩上两脚。
迦陵满面错愕,正欲说些什么,被硬生生吼了回去。到最后也只是抿抿唇咽下满腹涌到喉头的委屈,淡淡道:“今天是百花节,我...来看看你”。
朱萸眨巴眨巴眼睛,睡意慢慢褪去,慢慢清醒过来。
就在前几日,她随口应了迦陵一定会去百花节,然而今日,她失约了。
朱萸惭愧得低下头互踩着两只脚,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没忘,就是睡过头了...”
朱萸越来越心虚,眼睁睁瞧着迦陵长长的羽睫越垂越低,一颗心也越来越沉。
两人默默不语,你看着我,我看着地板。
门外隐约飘来橘树花瓣的香气,朱萸打了个喷嚏,正揉着鼻子便听到迦陵沉沉道:“穿上鞋吧,光着脚会冷的。”
低头一看,自己匆忙间忘记穿上鞋子,难怪脚下冰凉。
爱美的姑娘们偏爱涂上红艳艳的丹蔻,可朱萸偏生素得干净爽利,不染纤色。一双根骨分明的脚软绵绵地踩在黑木地板上白得亮眼。嫩嫩的脚趾在偏冷的廊风中被冻成惨兮兮的绀色。
迦陵有一种冲动。
他想将将其捧在掌心,捏一捏她冷冰冰的皮肤,捂暖她的掌心。
可他想要的太多,想要握住的东西也很多,就连他自己也不知此时的自己能够抓得住哪一种一闪即逝的欲望。
朱萸踮着脚跑回床边趿拉着鞋履,又迈着小碎步跑到门边歪着脑袋道:“额...你看这个节日结束了,我...
“没结束。”迦陵倏然抬头,目光澄明不可动摇:“晚上有集会。明日是百花宴,可以尝得到各种鲜花做的美食。再过一日是摘花日,那一日......”
他发现自己从未如此渴盼曾被他视为贫瘠无趣的日子能够长一些,再长一些。
他喋喋不休,一口气将百花节所有的活动系数列举了一遍,又偷偷加上了一些子虚乌有的日子。只有他自己心知为什么要这么做。
朱萸披着砖色翔鹤纹饰的袄子,衬着雪白的小脸儿越发沉静。乌溜溜的瞳仁里装着他滔滔不绝的模样。
她说话时会不自觉地歪着脑袋,认真聆听时会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在这双水洗般澄明水亮的眼睛里,迦陵恍惚生出一种镜像般的错觉。
曾几何时,她从一个叽叽喳喳的诉说者,变成了一个安安静静的聆听者。
而沉默如斯的他也有这般说不完的话想要通通说与她一人听。
他说得口干舌燥,说到无话可说,终于沉默骤然吞没了两个心思各异,相对而立的人。
迦陵抿抿嘴,等待朱萸的回应。
百花节形形色色的活动加起来顶多一周有余。经过迦陵一通天花烂坠的描述,朱萸在心里天人交战,不可开交。
一边是家中回信告知,接应她的马车已经赶在路上了。算算时日,不出今晚便会到达。
另一边是令人心痒难耐,蛊惑人心的南国。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在无声的沉默中,朱萸深感被一点点撕成挣扎的两半。
“今晚呢?”迦陵直截了当,藏在袖中的拳头却在怯怯颤抖。
朱萸愣愣地盯着迦陵滚动不安的喉结:“额,今晚...今晚行。”
“好。”指尖用力掐进掌心维持镇静,迦陵咬着哆嗦的嘴唇转身淡然离去。
然而他走了两步突然慌慌张张地折回,定定地看着她:“晚些时候我来这儿接你。”
迦陵狠狠咬住“来这儿”,就是要告诉她不准爽约忘掉他。
朱萸哭笑不得。
向来云淡风轻的高岭之花竟然也会有患得患失的一天。
朱萸点点头给他一个大大的笑:“知道啦!知道啦!这回我肯定不能忘了你。”她竖起四根指头,正色举过头顶:
“我朱萸对天发誓,绝不爽约!”
“祭司大人,您看我这样这样可以嘛?”
迦陵别过头不去看笑嘻嘻的朱萸,耳尖慢慢攀上炽色的朱红:“可以。”
......
夕阳西沉,屋子里的光已经趋近昏暗,朱萸挑了油灯,屋内晃晃幽幽地亮起暖色的光。天光不过刚刚收拢最后一抹余热,房门便迫不及待地响了起来。
朱萸抬起袖子揩揩额头上的汗,拍拍手道:“金雀,我去去就回。”
唤作金雀的姑娘十四出头,声音软糯糯的,一双眼睛透着精光:“行李都还没收拾完,您去哪儿?几时回来?”
敲门声紧紧催促了两下,朱萸开门跑出去:“我去集会。还有,金雀你再这么啰嗦就能做阿满的娘了!”
房门内似乎传来一串羞愤的跺脚声,朱萸咯咯笑着向下跑去,却冷不丁地被迦陵拽住胳膊。
迦陵攥着她的胳膊不放:“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定睛一瞧,迦陵换了一套宝蓝的常服。身姿高挑,窄腰宽肩。平日松松披散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束以白玉发冠。整个人越发英气逼人,高不可攀。
朱萸恍然大悟,立刻马不停蹄地夸道:“不愧是国师大人,无论穿什么衣服都是这么完美出挑......”
迦陵故作深沉地摸了摸红热的耳尖:“嗯。”他伸出手不动声色地靠近她:“走吧,我带路。”
“好呀。”朱萸侧身让路,无意间避开了伸来的手:“请!”
捻捻指尖,迦陵垂下眼,神色自然地收回手。
朱萸跟在迦陵的身后瞪大了眼睛。
头顶是黑漆漆冷冰冰的夜色,身边是流光溢彩,热闹非凡的夜市。
人头攒动的集市里,有一位编花的嬷嬷用铃兰为朱萸织了一顶香馥的花环,一边夸着朱萸漂亮的卷发属实罕见,一边笑眯眯地打量着朱萸身后眉目轻柔的迦陵。在嬷嬷卖力的吹捧下,朱萸一头漂亮的鬈发上插满了形形色色的花饰。
集市的顶头每隔两步都悬挂着一盏熠熠生辉的花灯。嬷嬷本想用茉莉做一对耳环送与朱萸,可是瞧见朱萸光滑的耳垂后叹了口气,稍微一改变做成了一对指环。
小巧玲珑的茉莉柔柔地攀绕在青葱般的指尖,朱萸抻平手背,举到迦陵的眼前孩子似的炫耀着指环:“好看吧!”
她的手掌很小,握不住头顶溢彩的华光。而那些熠熠的流光倾泻而下,柔柔的包裹着她光洁的侧颊。从迦陵的角度俯视着她的小脸,蹁跹的长睫好似若即若离的蝶翼,轻轻抖动,便会洒落一身金粉。
人来人往,唯有这一刻生出的痴停在朱萸的身上。
迦陵认真点头:“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