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文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没错,在莱德眼里,他的儿子只是比别人沉默了一点,这个单亲父亲总会给予他的孩子最大的包容和理解。因为梅兰永远地离开了他,他只能把大部分时间和精力倾注在妻子用生命换来的研究成果上,留给孩子的那份关注少得可怜,以至于丝毫没发现小厄文身体出现了异常。
模糊的记忆,空旷的房子和怪异的发展,很多年后温芙依旧以为那只是一场噩梦,只因几段破碎画面里那个熟悉的脸,这段记忆成了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你把梦和现实混淆过吗?你会执拗地相信自己在现实里经历过一场噩梦吗?
如果那是梦,为什么她的意识没有把这么荒谬的事情给关到禁室去?反而正常地发挥了记忆功能;如果那是现实,童年失忆真是完美作用在了她身上,大脑倒掉那么多七岁前的记忆,唯独遗漏了它。
…………………………
……回忆……
那件事大概是发生在九年前,梅兰的葬礼过去三个月后。
消沉的莱德把自己关在了研究所的实验室里,研究所的工作人员理查森时常到莱德家照看孩子,两个小孩比理查森想象中安静不少,所以没事他会无聊地自言自语,聒噪或许是莱德将他筛出来的原因。
从他口中得知,莱德的研究有了新进程,实验品6384号融合成功,从6384号的细胞分裂速度来看它会成长得非常快。有时理查森也会说起研究所的同事,他讨厌新派来的监督员,在他眼里对方就像一只蟑螂在不断恶心地打报告。在某天理查森又口无遮拦地提起梅兰后,这个满脑浆糊的工作人员再也没来过莱德家了。
温芙只当理查森被莱德调回了研究所,奇怪的是此后也没其他人来过莱德家。厄文在梅兰离开后就更沉默了,温芙觉得他更像是受了某种刺激,经常坐在后花园的沙地里发呆,有一次她发现厄文手里拿着一只麻雀尸体,棕灰斑驳的羽毛被某种生物啃咬得碎裂,他似对鸟尸体发出的血腥臭浑然不觉,黑色瞳孔安静地注视着一个方向。
“厄文?怎么了?”
“鸟……死了。”
“它是怎么死的?”
“…………”
“一只……会飞的老鼠,速度……很快,咬死了鸟……”他的语速缓慢,迟钝地低下头看着捧在手里的尸体。
温芙闻着鸟尸的恶臭想呕吐,这只鸟死了很久,她想叫厄文丢了这只鸟,然后好好去洗手。然而厄文恢复沉默,蹲在沙地上,眼神空洞地盯着温芙。
温芙低下头提起裙摆,随意地抱住防止拖地,蹲下与厄文平视。应该有更好的办法……她伸手摸了摸厄文柔软的金发,屏住呼吸:“厄文?你喜欢这只小鸟是吗?它死了你很难过对不对?”
暖黄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厄文将鸟尸拢在阴影里,蹲着的脚移动了一点,温芙听见一声轻不可闻的喃语,试图听清无果,抬头发现厄文背抵着花坛,小小的身体完全笼罩在阴影处。
“不能让它……照到光。”他垂着头小声说,僵硬的鸟尸被按在怀里,干涸的血块粘在了衣服上。
温芙没有问他为什么不能照到光,她靠近厄文安抚地触摸他肩的膀:“那么就把它埋了吧。”
“我们可以在这挖一个小坑。”温芙指了指柔软的沙土,“然后把它放进去用土填上,这样小鸟就不会见光了。”她看见厄文脸上的疑惑,目光落在鸟尸上:“别担心,你喜欢它应该把它埋了,就像妈妈,这对它来说会是最好的归属……”
温芙轻轻地呼吸着,仍无可避免闻到那股猩臭,所幸厄文松开了鸟尸,他听见梅兰后脸上的疑惑变化成淡淡的笑,最后她和厄文挖了个小坑,把鸟尸埋得看不出一丝痕迹 。
夜晚躺在卧室,温芙想起白日的事情心里隐隐不舒服,黑漆漆的房间门突然被打开,她吓得心猛一跳,门被带上,温芙察觉到厄文爬上了她的床,毛茸茸的脑袋钻进她怀里,蜷成一团,细小的手臂抱住了她的腰,浅浅的呼吸声从薄被里传来。
“厄文?”温芙试探地拍了拍厄文的背,周围安静无声,睡着了。怀里的小身体有些凉,肯定是穿着单薄睡衣经过走廊时沾上了冷气。温芙把被子往上提盖好,手不自觉把厄文的身体往怀里靠拢,她反抱住了他,轻轻拍着他的背。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的,意识在寂静黑暗里漂浮,温芙有点想莱德,这个空旷的房子很久没有爸爸和妈妈的声音了。
她想起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人,神情悲戚肃穆,可除了莱德没人为梅兰流泪,一群虚伪的小丑。她想念梅兰温暖的手掌,还有梅兰那头卷曲蓬松的长发……这种巨大的思念将温芙笼罩,她带着悲伤在睡梦里流泪。
或许是心有所想,第二天许久未见的莱德回家了,他的状态疲惫不堪,身上穿着研究所的白大褂,尽管莱德没有像以前那样给温芙带礼物,也没有拥抱她,温芙还是很开心,因为莱德晚上陪她和厄文一起睡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莱德只待了短短两天就回研究所工作了。
接下来的记忆影像有些模糊。
莱德离开后温芙在后花园又发现了一只动物尸体,是梅兰从实验室给她带的白兔,细长的兔耳被人恶劣地割成数条,秃斑的皮毛犹如一块杂草地,腹部有一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她跪坐在地上看着兔尸陷入沉思,坐到天快黑,还是决定把它埋了,掩土时厄文就藏在一根柱子后,歪着脑袋远远望着她。
这栋房子除了她就只有厄文,温芙不可控制地怀疑这只白兔就是厄文杀死的……这种想法渗透她的所有触觉神经,手脚冰凉一片。
画面在褪色,视野被漆黑占据,温芙睁开眼醒来在自己的房间。
腋窝处湿漉漉的很不舒服,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臂内侧,黏腻的液体糊住了床被,等她掀开被子闻到浓重的铁锈腥味才知道自己受伤了。
并不惧怕黑暗的温芙头一回有些失措,她慌张地爬下床,摸到灯源开关心情才平复如初,可当下一秒看见手肘连接腋窝那道血淋淋的口子,无袖睡裙的半边裙摆被红褐的血浆浸透,温芙大脑当机了一瞬。
不疼痛。
还有自己的意识。
她想先找到厄文,这个想法远比自己是否在做梦这个问题重要得多。温芙光着脚在走廊的地毯上奔跑,她感觉到血在流失,顺着手臂淌到指尖,滴落在干净的地毯上,刺眼的血花使她的心跳更疯狂了。
找遍整栋房子也没发现厄文的身影,这种结果反倒让温芙松了口气,清醒梦[人在梦中保持清醒意识]这个答案不再保存怀疑。把灯一一熄灭,正准备扶着楼梯回房间的温芙被迎面吹来的冷风止住了脚步,通往后花园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
她可以不用去管这扇门的,毕竟这只是她的梦——
还是把门带上吧……
温芙站在门后,她鬼使神差地向前走了一步,没有选择关上门,一米外就是莱德家的后花园,漫天飘摇的雨丝和远处风声的呼啸征兆着这场暴雨的不平静,门内的灯光照亮了阶梯,却无法渗进黑暗中,夜色将光线吞噬,温芙看见自己的影子倒映在门口。
忽然间,一道闪电劈过,温芙瞳孔惊缩,乍亮的后花园里显出一个瘦小的身影,熟悉的轮廓瞬间隐没在雨中,那无疑是厄文。
她冲进雨里。
“厄文?!”
“厄文!你在这对不对!”
“你在这做什么!快回答我!”
“……”
温芙跌跌撞撞地在后花园里摸索,睡裙湿透地紧贴身体,致使她的步伐迈开困难,雨水冲淡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她一边大喊厄文的名字一边努力睁开眼睛,水流像是无止尽地在她身上流淌,发丝刺进眼睛难受极了,她伸手拨开头发,耳朵敏感地从雨风声里分辨出第三种声音,身后浅浅的呼吸声。
“厄文?”
“是你么?”
温芙转过身试图抱住厄文,虽然只能看见一个极其模糊的轮廓,但她肯定这一定是厄文,醒来后的无助和恐惧终于在此刻爆发,将温芙淹没,她忽重忽轻的抽噎声在雨里显得断断续续,她抱住了身前这个冰冷的身体,可对方无动于衷地站着,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温芙轻轻松开,虚抱着他,声音颤抖地细声道:“厄文?你怎么了?”还是没有回应她,温芙心情不安起来,她急切地想拉着厄文先离开这里。对方动了,尽管只是稍微用力的一推,她还是惯性地朝后仰去,脚下失重感促使温芙忍不住尖叫。
她被厄文推进了一个坑里,思考清楚这点温芙如遭雷劈,她还躺在沙坑中,脸上的擦伤隐隐作痛,如同蚂蚁在蚀咬她的伤口,她想爬起来,但这个坑很深,刚好在她的身高爬不出去的范畴——就像为她量身定做的棺材。
一阵铁具在地面拖过的刺响,闪电映亮站在坑边的厄文,他幼小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眼眸湿润地看着温芙,身上的衣服有很多深色的血块,那是温芙拥抱他时留在上面的,厄文举起铁锹,用土将她掩埋,冰冷的沙土洒进温芙的口腔鼻道,土泡过水更加有分量,每一铲都沉重地砸在她染血的衣服上,柔软的小腹甚至能听见被重物砸中的蠕缩声。
温芙无法遏制地张开嘴,也无法发出声音,她的眼珠愕然地睁大,眼角温热的泪水划过脸颊流进耳朵,与雨水化为一体。
…………………………
……现实……
那晚是个噩梦吗?她死了,以被活埋的方式,人死后会去往何方?曾经的温芙从未想过如此缥缈深奥的问题,她更无法想象这样的问题,答案竟然是不死。
事情以不可逆转的发展回到了二十天前,手臂上可怕的伤口完全消失,家里没有理查森,没有发生埋鸟尸的事件,她的白兔好好地呆在笼子里,厄文和往常一样安静沉默,莱德依旧只回来了两天……
温芙问莱德为什么理查森没有来他们家。
“理查森?那是谁?”
那个话多的工作人员好像只是温芙精神错乱下幻想出来的东西,她开始异常关注厄文的一举一动,经常跟在他身后看他会做出什么可疑的事情,然而一切都很正常。
温芙清楚那不是梦,她看着自己被一步步活埋,被异物堵住呼吸道的痛苦,四肢僵冷无法动弹的绝望,漫长无力的挣扎和愈渐虚弱的心跳,她的感受如此真实,又怎能叫她把这当做一场梦?
那种记忆太荒谬了不是吗?甚至说出来就会被送进精神病院的秘密,温芙花费了很长时间思考这一切,她该如何面对厄文?彻底离开?可现在的厄文还没做出挖坑活埋亲姐的举动。如果她又死了时间仍会回到二十天前吗?未知,她总不能为了证实做出自杀的蠢事。
生活仍在继续,过了很久,久到很多东西都淡忘模糊。
令温芙自己都惊讶的是,她居然无法对厄文产生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