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腾绕茫茫寒烟,河面结起薄冰,零星晨练的人环江跑步。
安度没见过雪,冷气激得她精神抖擞,专找积雪踩,每留一个黑鞋印,就说一遍“到此一游”。
陈沧被她带起情绪,在穿了层白衣的城市里找回斑斓,像几年前嬉乐的雨天,压着她的印记交叉盖一脚。
“不,不好看!”安度勾他袖口,指挥他伸左脚,她伸右脚。
两人鞋跟相对压碾一会儿,凑成一颗完整的心形,她满意道:“完美。”
陈沧笑着系严她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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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寒地冻,许多户外项目暂停,安度不满足于散步赏雪,见有家长带幼儿靠近江的石头玩冰,便嚷着要加入。
石面浅平的地段,冰不够牢,戳戳便碎了,安度觉得没意思,要往更崎岖的位置去。
陈沧谨慎,她活动灵敏,不多时甩开他一段距离。
“这儿结实,踩上去都没问题!”她找到一处滨水带,不管石体又滑又尖锐,裸手攀到另一边,跳踏着冰面唤他。
“安度!小心裂个窟窿!”陈沧叹她毫无安全意识,三五步追上,伸出手,“上来。”
“不要,我还没在真正的冰上玩过呢!”安度神情惬意,单脚打旋,头发和围巾也绕成圈。
几束淡金拨开灰云,将冰面和她身周涂得灿亮,陈沧眯起眼睛,放弃劝她,只管盯她脚下,方便随时把扶。
摩擦力太小,为保平衡,安度将目光放宽远。
笑容在看到某物时骤消,她惊慌失措地尖叫,磕绊着朝陈沧跑,言不成句:“那,蛇!”
陈沧循她视线看去,在她打滑摔跤前握紧她手腕,拉她上岸。
安度攥他衣服,头顶着他肩臂,不敢多看那处,手抖声也抖:“……是不是有、有条蛇啊?”
“是,”陈沧轻拍她后背安抚,详察片刻道:“但它没在动,应该死了。”
安度等张惶劲缓缓过了,方转身回看,一条黑黄花色的水蛇蔫巴死气地弯盘,表体遍布冰渣。
她直起身,拍拍羽绒服上的灰,嘘气道:“蛇不应该正冬眠吗?它怎么会出来?”
“那有个下沉澡堂,温度高,临城降温下雪太突然……”陈沧指向一个冒暖气的洞口,顿了顿,语调生冷:“也许它想逃,但力量不够,只能僵死在出逃的路上。”
安度发觉转变,看他低垂的眼睫,恍悟般“哦”一声,模样放松地现编寓言接话:“蛇会变温,它行为能力无法改变,该等待合适的时机再去舒服的地方。澡堂不会不见,临城也不会一直下雪,总有变暖的时候。”
她望着他:“人类就不一样,人恒温,怕冷又怕热,能力却强大,脑子也聪明,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调整战略。而且如果想达成什么目标,遇到困难还有同伴帮忙。”
成年人也未必能即刻反应并作出表达。
联系某种现况只有极短的一瞬,陈沧却讶异她思维进阶与敏锐,话中话委婉又直接,不需琢磨也通晓。
他促狭微笑,嘉赞道:“裴老师的话都是真理。”
安度骄傲哼两声,“我看很多书。”
她眼睛瞥去别处,忽地以手盖脸,压返眼内酸潮,又作搓擦呵气状,“不在这玩儿了。”
昨晚目睹陈沧日常处境,她冲动地要给易美珍打电话,他阻拦,说她骗人会败露。轻松的玩笑神色,好像他受了鞭子一点也不痛,好像他们还在鼓捣积木的低幼年龄。
安度懵懂地意识自己欠的考虑太多,人际关系,或是换位思考,如温室不知繁障的花朵。陈沧比她懂,正切身经历着,所以才会为难,拒绝,却迁就她的天真发言。
大人才不会按照他们的意愿行事,总归当孩童玩闹,“我要他回来”,最多算无足轻重的笑话。
陈沧倒没察出异样,领她到步行街奶茶店避寒,问她喝什么。
安度观瞧名目种类,注意力放在价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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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早出门前,陈裕平状态恢复,把前夜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关切安度几句,又从皮夹掏几张百元大钞塞给他们,让他们尽兴玩,叮嘱陈沧记得顺便买够三天的菜。
安度和陈沧默契不提他失控半字,她却好奇陈裕平为何判若两人,也好奇他与杨晓岚为何兰因絮果,便站在一旁窥察。
陈裕平皮夹里嵌了张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拿去大钞后,就不剩多少面值更高的钱币了。
彼时她正读《骆驼祥子》,以她的阅历,许多话语总觉晦涩高深,品不出编者注释的情感内核。
“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情种’只生在大富之家。”这刻,她须臾明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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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安?”陈沧等她挑选,容色行举均保留着富养出的不吝与从容,但绝无某些“贵公子”的盛气凌人。
“这个吧,中杯经典奶茶。”不加珍珠不加椰果,最低消费。
“大杯,热的,珍珠椰果都加。”陈沧反着交代,偏头对她笑道:“省什么?几块钱。我们家也没困难到这个地步。”
安度语塞于他洞悉,努嘴道:“没有省,叔叔还要你记账,多出来你可以自己留着零花嘛,积少成多。”
陈沧笑笑没说话,将温热奶茶塞她手中。她手背肤色自青紫转红润,他坚持让她戴上手套。
安度不满,他絮叨:“万一长冻疮,遇热就痒,还会脱皮。”
就带了一副,他给她,他用什么?
她调换两人位置,将他一边手揣进自己上衣口袋,露出的手一人分戴一只,得以活动。
安度昂首部署:“去拍大头贴!”
口袋鼓囊囊,牵连着两人。陈沧被她拖拽走出半步,手反握她的,拿出换到他口袋里。
姿势没那么别扭了,她舒然弯眼,边走边道:“等会有一个要求。”
“你说。”拍大头贴是女孩玩的,他当个称职工具人就好,陈沧漫不经心。
安度停下,直眉瞪眼强调:“不许假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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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帘隔开机柜,两人钻进一台,露出半截腿,安度专注挑选卡通背景和照片尺寸。
补光灯将冰霜冷雾尽数驱逐,小空间空气渐热,加上点选的操作按钮不灵敏,指头费劲才按好“确认”,她身周冒汗。
陈沧没用过,插不上手,也没什么兴趣了解,便安静站着。
显示屏里,安度不时看向摄像头,绷着腮帮,像快要爆馅儿的汤圆团子。陈沧不觉偷偷学她表情,在她发现前敛回正容。
她拿起远程遥控,安排他摆姿势,“快,笑一个!”
“不赶时间。”操作台备了梳子,陈沧取来擦一擦,细致梳整她黏糊一额头的刘海。
安度眼珠向上瞧他,又瞥到镜头去,悄悄摁下拍照键。
太阳花草,猫狗爱心,边框均为活泼元素,但不管怎么拍,陈沧的笑总是浅淡,比拍证件照还要正派,她的搞怪设计没法上场发挥。
“陈沧你不够投入,效果不好。”安度不乐意,冷不防勾他脖子,定格他吃惊张嘴,又将背景换成夸张的道具贴纸,要他学恐龙凶神恶煞,要他和崩裂的墙洞特效互动。
陈沧嘶声,“强人所难。”
“夸张是大头贴的真谛,跟我做。”斗眼吐舌,挤眉歪唇,陈沧被她迫着调动脸部肌肉,渐渐玩上道,最后两人互扯对方脸颊连拍五六张才停。
等冲印的时间里,安度把他赶出机柜,自己在里面神神秘秘捯饬一会才出来。
双人照片复刻两份,收入小袋,各自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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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市中心变得热闹,天未全晚已流光溢彩,店门的圣诞树虹灯闪烁,平安夜氛围浓至峰值。
主干道悠悠驶过一辆驯鹿车,扮演圣诞老人的演员从礼物袋里掏一些糖果与平价玩具抛洒,行人东奔西顾地捡,大人小孩欢声不绝。
安度抢到几颗奶糖,立刻含一颗入喉。
她脸上有三个月牙:两只眼睛和嘴巴。陈沧盯她一会,问:“你为什么那么开心?”
“为什么不开心?我抢到了东西呀!”安度摊开手,观察糖纸包装,“这里还写‘好运一整年’,想买一袋。”
“小把戏,哄你花钱。”他哼笑,驯鹿车中途一处停车点正是糖果品牌店,商家的推销手段。
杨晓岚出轨被陈沧发现,他几次判到她的外出是去私会高鹏。
母子心照不宣,杨晓岚后来唯唯诺诺,不断说只有他一个孩子,一定不会丢下他不管。
她的声泪和那点淡漠的血缘,是购买他帮助隐瞒的金币。陈沧一次次上当,接受虚假交换。
炊沙镂冰,如果这算人生中的第一笔投资,显然在摊牌那天彻底失败。
就像糖果店牺牲蝇头小利,为人们供给欢愉趣味是假,引客流收红利是真。无知的人会被牵着鼻子走,他冷眼旁观。
安度不以为意,“有什么关系?我现在愿意相信,可能离开这里我就不觉得好吃了,也不会去买,烧烤不在晚上吃还没味道呢。”
她剥糖纸喂他,“‘好运糖’,全年有效。”
百科大全说,爱吃甜食是人类本能,因婴儿出生先接触母乳,而母乳恰有甜味。
他自小无感,等冰丝丝的甜味充盈口腔,他才发现自己是有选择性地拒甜,因人而变。
陈沧吞了糖,点点头,“大小姐适合当思想家。”
安度翻白眼,再硬塞他一颗,“再取笑我罚你吃光,牙齿全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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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街的店家老板见他们在门外逗留谈话,唤他们入室避风,热情邀请:“小同学,要不要写愿望卡片,帮你们保管十年,到期寄给你们,很有纪念意义哦!”
新兴的“时光邮局”,店内以复古色调为主,一面墙摆列明信片与照片,橱窗附卖老式相机,波西米亚风的沙发转角设有旧书架和绿色邮筒。
安度喜尝鲜,快速为两人定好卡片款式,趴在茶几刷刷地写。
陈沧写得慢,甚至略为庄重。
安度瞟他沉静的眼眉,停一停,划掉“希望我”的“我”字,像在田字格练习书法,运笔横平竖直,换了个优先级更高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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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下雪了,今天是大雪!”道路相告语气快活,团团洁白密麻簌簌地坠,来得急快,不到一刻钟,玉树琼花开满一路。
安度目露惊喜,拉起陈沧跑出屋檐,伸手接雪。
一朵银栗结晶歇在她手心,她安捧直呼:“好可爱啊!”
陈沧也抬手接下一朵,不规则的薄片,不知道哪里可爱,还不如她现在左观右瞧研究雪形的样子可爱。
他们肩膀相倚,安度蹭蹭他,扭头道:“陈沧哥哥,以后我们每年都要一起看雪!”
“不一定年年都会下雪。”陈沧理智道,安度眉间皱出控诉他没趣的暗诽,他立即改口:“好,这算第一年。”
漆黑的夜空如浮着漫天蒲公英,为什么他们那么渺小,和为人所控的建筑一样,顷刻就被素白覆裹,辨不出原本状貌。
他自语:“第一年。”
安度购买店内的即拍即得服务,笑吟吟再收一张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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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玩饿了,安度拍掉两人身上残雪,找一家便利店买几串鱼丸。
小腿悬空轻快晃荡,她挪挪屁股坐稳高脚凳,看着他道:“陈沧,我觉得你变了。”
“是吗?”热气熏蒸眼膜,陈沧戳起一粒从竹签滑入汤水的丸子,“人都会变的。”
他回望她,笑笑:“你觉得我哪变了?不是你记忆里的‘大少爷’了?”
“大少爷”一词,从前她调逗他严正作风时最爱用,而置于他现下家境,无疑是讽刺,陈沧在自嘲。
今天一整天,他极尽地主之谊,却仿若一切喜乐的旁观者,即使被她强押着参与,也迅速从中脱离。
好像他不需要拥有,也不想拥有——他在用自己的标准割裂他们,割裂同龄人。
安度摇摇头,严肃道:“陈沧就是陈沧,不是什么大少爷。”
“你是谁不由你的记忆或家庭决定,只由你自己决定。”她眼神笃定,起誓一般:“反正,永远都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永远都是。”
陈沧忪然抬眉,某间黑瓮瓮的房屋被凿开,清光闯进来,称不上亮堂,但能视物。
安度跳下椅子,牵陈沧在绵厚的雪毯上奔跑,“快,末班车要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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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临城小住近一周,同易美珍编谎漏洞百出,安度要在元旦前赶回郡城。
出发那日陈沐正在陈沧家中做客,长辈们商谈家事,她到点护送他们到车站。
她冲陈沧小声耍笑:“弟弟,你的小女朋友,我在你相册见过。”
“别乱说。”陈沧冷脸,将备好的食物和水交给安度。
陈沐已上中学,他们之间她看得一清二楚,点点陈沧手臂,“切!当局者迷,比我小两岁还摆谱。”
大巴车站候车,陈沧不放心,提醒安度检查随身物品。她敷衍道:“都带好啦。”
“陈沐姐姐,陈沧哥哥,再见。”安度加入检票人群,冲他们挥手告别。
还有几人就轮到她,她突然离队,小跑到陈沧面前站定。
陈沧问:“漏东西了?”
安度迟疑一会儿,眼睛往地面看,有些羞赧道:“我可以抱你吗?”
“抱抱抱,使劲儿抱!安安妹妹。”陈沐乐见其成,推一把怔忡的陈沧,“快点,别让女孩子等!”
队伍越来越短,检票员举着喇叭催促,陈沧轻轻环住她。
女孩声音细细的:“你会想我吗?”
“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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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陈沧收拾安度用过的被褥,在枕头下摸出一只手机和一个小方盒。
看来安度粗心大意忘了拿。贵重物品,陈沧准备联系邮局保价寄件,手机忽然震响三声。
黄底黑像素字,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我到家了,一切平安。奶奶还没睡,不方便打电话。不用寄给我,特意留给你的,要随时和我保持联系。”
二条重申:“不可以还,寄回来就友尽!”
那边很了解他般继续:“我和奶奶说丢了,她什么也没问。”
“不许说谢谢,不用说谢谢,最讨厌谢谢。”
陈沧摩挲着手机,倏而笑了,只有她能将“物质馈赠”做得毫无施舍之意,仅是单纯地想要贯串牵绊,朴拙又霸道。
他想了想,回复:“晚安,大小姐。”
安度:“(@3@)晚安。”
方盒内装着一本半掌大的小本子,扉页写道:“使用说明:从后往前翻”。
他照做,里面是平安夜出游那天,安度要他回避时拍的单人大头贴。
过曝的印刷,红底和白色羽绒服对比鲜明过度,还好五官清晰,连起来看,她口型在说:“生日快乐,天天快乐!”
他拇指停在最后那页,她叉腰装凶,眼睛却在笑,下方是一行小字:“你生日那天要翻十遍哦!”
地球仪夜灯通电,也是逛街时她执意要为他房间添的小物。拨一拨,一秒转几圈,短得像过去的几个昼夜。
陈沐回程不停揶揄:“我的弟弟,小可怜,姐姐给你指条路。”
“初二初三有全国数理化竞赛,考好了能自主择校,那时候二叔就管不了你报哪儿去咯!”
“郡城高中和临城高中实力差不多,你好好考虑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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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他们看雪图。如果GIF动态图没动可到微博看高清图,做了点动效。平安夜合影图可翻看《回溯》章。
已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