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终于停了。
小镇的屋顶上盖满了皑皑白雪,空中虽有几片雪花还在调皮地打着旋儿,却也不似先前那般汹涌的架势。
颜岚从伤者家中走出,仍不忘细细叮嘱:“伤口未愈,切记不可沾水。且如今天寒地冻,这伤本就好得慢,若是再染上风寒,恐会留下后患,实在难受便用湿布擦擦身,待熬过这个月,便可以试着下床了。”
那小媳妇搀着婆婆站在门边一个劲道谢,装满了鸡蛋腊肉的篮子推向颜岚,却被她轻轻绕了一圈,又送回了门内。
“已收过诊金,无功不受禄。”颜岚轻笑一声,拱了拱手,辞别这对婆媳,背着药篓,踩着厚厚的积雪,一脚深一脚浅地往自己住处走去。
颜岚的医馆坐落在小镇后方,毗邻山脚而建,周围没有其他房屋,看起来孤零零的一间。
回去要经过镇上的长街,沿街的住户拿了扫帚正热火朝天扫雪,见她一路走来,纷纷与她招呼:“颜姑娘。”
颜岚逐一微笑颔首。
又有人感慨:“那周家的阿龙也是走运,还好有颜姑娘在,不然性命怕是堪忧。”
颜岚道:“应该的。”
“姑娘今年可在镇上过年?”有人拄着扫帚问,“今年镇上请了最好的唱戏班子,十里八乡都有名气哩。”
颜岚摇头:“要回家里去。”
“容大夫可也同去?”
颜岚心知他们误会,却也不想多费口舌解释,只道:“先生早几日便归家了。”
梧桐镇不大,镇上居民不过千百户。原先没有郎中,但凡头痛脑热只能苦熬。容璟和颜岚在此地居住七八年,凭借一手精湛的医术成了镇里的名人,他们二人性情温和,不论谁遇见都能说上两句话。
在镇民心里,容大夫如朗月清风,颜姑娘颜如舜华,是上苍派来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因而即便医馆地处偏远,平日里也门庭若市。只可惜两人游历至此,不曾有落地生根的念头,早两年还有人登门说媒,近年来却是无人再提了。
颜岚走了一路,应了一路。待回到医馆,原本只放置药材的背篓也推脱不得装满了镇中人塞来的年货。不多贵重,却盛了满满的心意。
走时匆忙,两道院门未锁只轻轻掩上。推门之时,檐上积雪似有所感,簌簌落下。颜岚不躲不避,任由雪花砸在身上,良久,抬手接住一枚飞旋的花瓣,低低地溢出一声叹息。
灶台上还煨着药汤,药香顺着隆冬寒风飘散至院里。颜岚将药篓放在厅堂,搬来矮凳,将旧的对联撕去,贴上不知是哪家送的春联。大红的颜色总算为这银装素裹的小小医馆增添了一丝年味。
走到院中,颜岚拿起一枝竹竿,往屋顶上轻轻一戳,雪就顺着杆子落了下来。院里的积雪被扫至墙角,露出青灰色的砖面。她扶着扫帚环顾一周,这才觉得满意。
云层里渐渐有光射出,将小小的院落照得焕然一新。
颜岚捧着药碗慢慢地抿,看着对联上所写的“冬去春来万象新”,沉寂许久的心好像又悸动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颜岚咽下最后一口已经凉透的药汤,不紧不慢地打点起行李。其实也没有什么要带的,该有的谷里都有,久居的也用不上,收拾来收拾去,最后包袱里也仅有一套换洗的衣物和一把木梳。
忽然,院门被人敲响。
一道桀骜清朗的少年人嗓音遥遥传来:“你今年又要回去?”
颜岚动作顿了顿,回过头,正见那少年大摇大摆地推门而入,径自往屋里来。
“你倒是不客气。”
“你我青梅竹马,何须客气?”少年扬了扬眉反问道。他长了一张英气俊秀的脸,剑眉星目,鼻若悬胆,明明说着张扬的话语也不叫人生厌。
颜岚不搭理他,取来纸笔给容璟留了一封书信。
容璟每年不定期外出云游,往往一走便是数日,谁也料不到他何时回来。纵然心里笃定不会比她先回,但不留下只言片语总是难安。
谢久安大大咧咧坐下,自顾自取了茶盏倒茶,看她一笔一划写得认真。眸光蓦地闪了闪,慢慢地摩挲着杯沿道:“不回去,不行么?”
颜岚下笔行云流水,丝毫不受其影响,温温吞吞答:“你觉得呢?”却是避左右而言他。
谢久安低笑一声:“真不知你家里有什么好,年年如此,周而复始。可若是真的好,又怎会放任你孤身一人跟着容大夫游荡在外而不管不顾。”
对于颜岚和容璟的身份,梧桐镇的镇民有诸多猜测。当年初来此地,两人一个才刚及笄,一个三十而立,起先以为是父女或者兄妹,后来又猜是师徒。
然而只有与颜岚相交甚笃的谢久安知道,这些皆不是,颜岚只是被容璟顺手捡到的病人,后来颜岚无家可归,才跟着容璟四处漂泊,最终定居在这山陲小镇。
容璟从未收她为徒,颜岚亦只称呼他“先生”,两人之间非师非父非友,却亦师亦父亦友。
颜岚听完谢久安的话,面色微恙,旋即不知想到了什么,紧拧的眉头舒展,垂眸淡淡道:“你不会懂的。”
谢久安静静地看着她,转动手中的茶盏,语调如往常一般轻快:“我前几日读到一则佛经中的故事,说是有一人生于大山,出行不便,因而立誓要将大山移走。然,年复一年,山还是那山,山下却已通了路,那人垂垂朽矣,一生虚度。你说这人,值吗?”
颜岚的书信已写到了最后一行,乍闻其言,一瞬间以为他是问的自己。手微微一抖,墨渍在宣纸上拖了长长一尾。她咬了咬牙,提笔接着那一尾往下书写,面色不变道:“少看些乱七八糟的歪理邪说。”
说罢,将写好的书信折了两折压在茶盏底下,背上行囊准备出发。
谢久安伴在她身侧出了大门,看着她关紧门窗,上锁落锁,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了一句:“早些回来。”
颜岚“嗯”了一声,与他作别,踏着积雪往山道而行。山间人迹罕至,雪深处可覆过脚背,一阵寒风吹过,枝梢间的雪便纷纷洒落,如同一场小雪。
颜岚站在半山腰回身望去,一路行来的足迹已看不分明,而伫立在门前的谢久安也如一阵风似的不见了踪影。
她吸了一口气,林间冷风冰凉刺骨,好像连胸腔之间的愁绪都一并冻住了。提步,继续向山林深处前行,隐约间,颜岚觉得自己仿佛成了那移山之人,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
值吗?
她也不知道。
远去的身影终于彻底没入了山林。
在颜岚看不见的医馆小院,一只修长如玉的手轻轻推开了堂屋大门。
一身白衣的男人缓步走至桌边,拿起了压在杯盏之下的书信。
他年近四十,但依然相貌堂堂,玉树临风,只有深沉的眼眸和眼尾浅淡的细纹昭示着他并非看起来的那么年轻。
男人拂过纸上的墨渍,轻叹一声:“何苦。”
信纸如冰雪遇火消融,寸寸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