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里写厉帝谢寰重回宫廷的那一日,是这样说的。
“上令百官于城门处跪迎,五皇子寰自正阳门入城,单骑直驱皇城。上许五皇子寰于宫城策马。谕百官,复五皇子寰太子位,令居东宫。是日,京城大雪方停,晴空无垠。”
对于苏鸾而言,那一日是东宫粉饰一新的宫门前,他缓步而来,日光倾泻在身,似有光华万丈。玄色礼服之上,日月山河在肩,胸口龙爪张扬。
而她则率着东宫一众人等,在落雪的宫门前,跪在他的脚下,恭迎这座宫殿的主人。
谢寰在她面前站定,将一只手递到跪在地上的她面前,道了一句:“阿鸾,孤,回来了。”
苏鸾看着那只手,没有动作,也没说话。谢寰却只是保持着这个姿势,将手就这样摆在她的眼前,两人就这样,像是僵持在这里一般,叫谢寰身旁跟着的冯时看的一阵头疼,更有些摸不着头脑。
苏鸾犹豫半晌,才试探般地伸出自个的手,指尖才虚虚搭上他的。谢寰却在她的指尖搭上来的那一刻,便立刻反握住她的。在身后一众人各异的神色中,谢寰就这样半是强迫的牵着她手,将她拉了起来。冯时瞧着这一幕,心中疑惑大增,却是识趣地低下头来。
苏鸾也同样满心疑惑,谢寰方才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实在过于暧昧。她确信,在自己此前十五年的人生中,同谢寰所有的交集,绝不超过三次。即便是,因为苏家这层的关系,但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绝不至于,叫谢寰说出这样的话来。
谢寰却故意或者是根本不在意在场这许多人心中各异的心思,就这么握着苏鸾的手,径直往前,还颇为贴心地放慢了步子,微微侧身,瞧着苏鸾,脸上神情像是在留意她能否跟得上自己的脚步。
苏鸾面上不显,手上倒是暗暗用力,想要从谢寰手中挣脱,可谢寰握着她的那只手,看似轻轻握着,实则力道大的很,任她如何挣扎,都纹丝不动。而谢寰呢,只是直视前方,面无表情的往前走着,似乎是完全不在意手里握着的她的。
谢寰今日方归,东宫一众人等,也还摸不透他的脾性,更是不敢贸然上前,不过几步路的时间,谢寰同苏鸾便与他们拉开了些许距离。
苏鸾瞧着此时,便压低了声音对着谢寰道:“殿下,请放开下官。”
“孤初回东宫,实在陌生,尚仪权当为孤指路了。”谢寰说这话时,已然跨过了东宫第二重的围墙,正殿明德殿就在眼前。
“东宫陈设,十年未改。殿下许是比下官,还要熟悉些。”苏鸾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仍旧是娇软温柔的,只是说出来的话语,却并不如声音一般软绵绵。
“十年,你怎知孤不会忘了呢?”
“下官不敢揣测。”苏鸾低垂着眉眼,却显出一股不卑不亢的劲,“只是,下官曾听过这样一句话,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今日已有回响,便知曾是念念不忘。”
“阿鸾这一番话,倒叫我知道,念念不忘的,不止我一人。”谢寰的手,这一会却是缓缓的松开,眼角余光却是撇着苏鸾迅速地收回手的动作,神色倒是颇有几分古怪。
谢寰停下脚步,在明德殿前站定,宋昭阳随着他目光移动,落在那块重新镶了金的匾额上,一时沉默半晌。
苏鸾虽是难以体会,却不难猜想,他此刻心中会是何等百感交集。
”诚如阿鸾所言,东宫陈设,十年未改,一如往昔。”
“恭迎殿下回宫。”苏鸾在他背后盈盈下拜,姿态恭谨而端正,语气诚恳。
苏鸾并不知十年前的谢寰是何等模样,但也还隐隐记着坊间的传言,每一句赞美他的话语,都会说他是翩翩佳公子。虽不敢说是天下女子的春闺梦中人,但一句君子端方,温润如玉,却是再合适不过。
但眼前这个端坐在书案之后,神情冷肃的人,倒是很难叫苏鸾与曾经的传言,建立起联系。奔波半月才抵达京城的太子,甫一回宫,寝殿是半步都未曾踏入,便先进了书房。可他进了书房之后,却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就这么端坐在椅子上。苏鸾作为东宫内庭之首,这会自然也陪侍在旁。她自幼便在掖庭藏书阁,却是养出了个安静的性子,这会倒不觉得如何。只是,苦了其他的仆役,本就因着伺候新主而战战兢兢,见得这位主子这幅不好相处的模样,更是不知所措。
苏鸾瞧了瞧这一众人的神色,便也就温温柔柔地开了口:“殿下,也快到晌午了,该为您准备午膳了。只是,不知殿下口味?”
“孤的口味。”谢寰眉头一皱,神情冷肃的样子,倒叫苏鸾心中一跳,只以为自己这句话说的不妥,惹他不快。可谢寰侧过头瞧见她的时候,眉头却是舒缓几分,”并无挑剔,只是我不食葱姜,不好甜。”
谢寰的语气,说不上太好,倒显得有些硬邦邦的,无端叫苏鸾觉着,似是什么被截住了一般。
“是。臣这就吩咐下去。”苏鸾知道,这般的口味已经是谢寰能透露的最大限度,毕竟吃食一事太过敏感,前朝宫闱第一条规矩,便是不得窥探帝王饮食。
苏鸾于是福了福身子,便要离开。却听得谢寰的声,清清冷冷的响起:“苏尚仪,且留一留。”
说完这话,他便又是那副样子。苏鸾尚没摸透他的脾气,却也只得听着他的吩咐,先叫一众仆役散了,在众人暗暗松了口气中,独自留下应对谢寰。
见得这碍眼的人终于消失,谢寰脸上的冷肃神色,稍稍消减了几分。
“你应当已到及笄之年。”苏鸾没想到,谢寰和她单独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的废话,“倒是岁月易逝。”
苏鸾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便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并不说话。谢寰的眸色浅浅翻涌,却是继续道:“方才,是孤唐突了。苏大人,莫不是恼了?”
“不敢。”苏鸾摇了摇头,“殿下如此,叫下官惶恐。”
“不过,尚仪大人应当能够约束这东宫众人吧。”谢寰的这句话,倒是叫苏鸾听着便觉得有些不舒坦。
“这倒不是人言可畏的事情。”她于是对着谢寰柔柔一笑,眉眼间的沉稳之中,难得多了几分活泼,“只是殿下对我一人的尊重。”
谢寰听了她这话,倒是也难得神色有了几分变化,不再是那副深不见底的模样。
“日后,便也这样同我说话。”
“殿下...”,苏鸾听了他这话,脸上自然流露的懵懂神色,叫谢寰冷肃的脸上都透出一丝笑意。
“我的后院,尽数交在你手上。”谢寰唇边的笑意,轻轻浅浅,“你心中所想,在我面前,也不必掩饰,只有一说一便是。”
这是在试探自己的忠诚,苏鸾思及此处,倒是略放下了心。她并不怕谢寰的试探,毕竟不论她心中如何作想,她都已然早早被绑在了谢寰的战车之上,除了忠诚于他,别无选择。
谢寰看着她这突然一脸郑重的庄严神色,便知道她这会心中想的肯定是如何跟自己剖白内心,以示忠诚,果不其然,她下一句便说。
“下官既为东宫之人,便任由殿下驱驰,绝无二心。”
“任我驱驰?”苏鸾却是没注意到谢寰自称的改变,仍是那副盈盈福礼的样子,倒叫谢寰不知该说她什么是好,“苏大人起来吧。”
“帮我更衣。”谢寰瞧着面前人那副仍旧懵懵懂懂的样子,便也不再纠结这个话题,唇边的笑意仍旧挂在那里,语气也轻缓许多。
苏鸾倒是有些无措。谢寰见她这副模样,以为她是不愿,眉头便一点点的收紧,声也冷了:“怎么?方才还说,任孤驱驰,这会便使唤不得你苏尚仪了?”
宫中的低阶女官和普通宫女,多半都是学过基本的伺候主子的内容,更衣自然也是必修课之一。只是,苏鸾自小长在掖庭藏书阁,伺候人的功夫却是半点都没学。如今一步登天,直接从小宫女做到了尚仪,更是无人叫她去学这些,毕竟,东宫各级宫人近千名,怎么也轮不到四尚之一的尚仪来伺候太子的起居。
“下官愚钝,不如叫司衣来...”苏鸾说的是实话,可听到谢寰耳朵里便变了味道。
谢寰的脸这会已然黑了,哑着嗓子的声音,叫苏鸾没有来的就觉得害怕:“孤,若是偏偏就要你更衣呢?”
苏鸾瞧着他的神色,心中清明,这个为他更衣,多半是躲不过了,索性便也就又道了句:“若是下官做的不好...”
谢寰一声冷笑,打断了她后头要说的话。苏鸾对上这么个主子,却也无法,只道:“请殿下到那边的穿衣镜前,容下官为您更衣。”
谢寰如今二十五岁,身姿欣长,站起身来的时候,苏鸾只到他肩膀而已。谢寰这样“居高临下”地瞧着她将自己替换的衣物一件一件展开,竟是难得心情颇好,这黑着的脸,倒也消了。
苏鸾强作镇定,上下打量了谢寰的衣物一番,替他除了外衫之后,心想应当先从他的腰带下手,便探手到他腰间,将那压幅的十六玉饰,一一解下。
因着二人的身高差,这个寻常的动作,却是颇有些暧昧。
宫中高阶女官的官服,由上品贡缎裁成,尚仪着装为青碧之色。苏鸾上衣穿交领青色短襦绣仙鹤纹饰,下身则穿了条十六幅碧色湘妃裙,裙边镶祥云纹饰。她梳着宫中惯常的少女发髻,未留刘海,发中按品簪了镶红宝石的海棠发钗,与腰间坠着的石榴石配饰相映成趣。从谢寰的角度,入眼便是她乌鸦鸦的发,雪莹莹的颈,挺翘玲珑的鼻尖,粉嘟嘟的唇,鼓囊囊的胸乳,挺翘翘的臀,不盈一握的细腰和在他腰间灵活动作的玉白手指。
在宫中这些年,她倒是养得好。谢寰心道,他昔年被贬闵地时,苏家这个仙儿,还不过是个不及马腿高的小团子,如今十年过去,竟是长成了这么个国色天香的美人。生了一张恍若仙子的脸,冷冷清清的气质更是翩翩如仙,却又生了这如此玲珑的身段,便又顷刻堕入了十丈红尘,生就这幅那掖庭四角天空也蒙不住的姝丽无双。
苏鸾却是对谢寰的神色毫无察觉,全神贯注于他的这身太子礼服。好容易解下了这腰间一溜的配饰,她将手左右从他肋下穿过,去解他背后的腰带扣。谢寰见她这似是投怀送抱的动作,倒是难得的晃了晃神,她凑近时,身上的女儿脂粉香气,倒像是他记忆中这纸醉金迷的金陵城。
真想抱抱她。谢寰心念一动,也毫无压制的自觉,两条长而有力的手臂,就势在她腰间一环,轻一使力,便将她带到了自己的身上,在她惊愕的眼光中,紧紧贴上自己。
“殿...殿下...”苏鸾饶是冷静,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谢寰这等突如其来的举动,叫她瞪大了眼睛,却是不知所措。
谢寰就着这个姿势,更是细细地瞧清了她的眉眼。眉毛弯弯,不描而黛,一双杏眼,似是笼着朦胧烟雨,叫人一眼便氤氲其中。生的真的漂亮,竟是美的毫无瑕疵,若再过几年,彻底长开了,不知该是何等的模样。
“仙儿?”谢寰的声音带着笑,却叫苏鸾立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只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太过危险,“你祖父,倒是说过,你是一只飞入他家的小仙鸟,是满天神佛赐给苏家的礼物。”
“殿下,能放开了吗?”长在宫廷中的女儿,自然比同龄人更早熟些,谢寰这样的举动无论如何而言,都已然是孟浪的很,更何况,自己并非寻常宫人,身为尚仪,便是皇帝也不能如此随意地对待于她,“下官失仪,请殿下降罪。”
谢寰瞧着她眉眼间升腾起的怒火却又偏偏碍于身份只得压抑着,无端给这清清冷冷的五官,添了一层生动的丽色,倒是颇为满意地喟叹一声,缓缓松开了手。
苏鸾立刻便退后几步,脸上的谦恭神色几乎维持不知,一双极漂亮的眼睛,这会雾气尽散,清清楚楚地映着他的身影,只是写满了戒备。
谢寰瞧着她这副模样,知道自己方才举动颇有些冲动,却没有半点后悔的意思,反而是唇边笑意更浓厚了些,就这么瞧着眼前的苏鸾,一边慢条斯理又从容地解着自己的衣扣。这般暧昧又放荡的动作,在他做来,却是显出几分风流潇洒的意味。
“伺候人的事,你做不来,便罢了。孤把你放在身边,也不舍得你做这样的事。”谢寰似乎毫不在乎自己的言语说的有多暧昧,“阿鸾,你记着,这东宫,我完完整整地交到你手上。”
苏鸾却是一个字也没说,恢复了镇定的脸孔,又是那副温柔却清冷的模样,只是仪态优美地给谢寰行了个礼,便转身出了这间书房。
阿鸾,谢寰将自己脱下的绣着龙纹的衣袍搭在一旁的屏风上,手指缓缓在那针脚细密绣工惊人的七爪金龙上抚摸着,唇边噙着一丝危险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