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真真算正式在赫连府住下了,老夫人隔天招见了嫩团子似的柳真真。
彼时她穿一身粉袄小衣,梳丱发,粉色的发带在两侧垂下一缕来,衬得润玉似的脸庞格外的粉嫩可爱。
老夫人打第一眼瞧见便眼神一亮,欢喜得忙让泫芝找出之前收着的足金长命锁,抻开细链帮柳真真戴上。
柳真真伏地叩首,末了仰头笑得娇憨:“谢老夫人赏赐。”
老夫人笑得脸若秋菊,招手唤至身旁,一掌包住柳真真的小手将她揽在怀里嗔怪道:“如此见外作甚,你呀就跟沅哥儿凝姐儿一道喊我奶奶便是。”
过了腊八年关也就将近了,宅子里的下人陆续忙碌起来,气力大的负责洒扫挂灯,心儿细的调至厨房准备过年的食材筹备,手儿巧的聚作一堆,拿红线结平安结,回头各房廊檐上挂一个,讨个平安如意。
四大家族节庆日都会相互赠礼,权作维系世家之间的情谊,同时也巩固了其在北部四州的绝对统治地位。
腊月二十三这天,罗家老太太并小女儿便来了赫连府上送礼。
罗家主农业,名下良田万顷,除惯例上供给各家族的那份,罗老太太还特地拨了品质最上乘的送过来给赫连家。
赫连老夫人派泫芝早早地候在府外阶下。待两架枣木色、四角垂穗子的马车驶近了,泫芝便快步迎上前躬身确认道:“可是罗老夫人的座驾?”
车夫轻拉缰绳,有人从里头撩起挡风的帘子,探出张笑脸来:“劳烦泫芝姐姐在此等候了。”
泫芝忙喜道:“呀,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快快进来,我家老夫人一直盼着罗老夫人来呢!”
先前说话的是罗家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椿素,听闻便让车夫手脚麻利些地卸下马凳子,伺候着自家老夫人稳妥地步下了马车。
罗老夫人穿一袭赭红色绣金线对襟齐胸襦裙,外罩壳黄色锻面斗篷,由椿素搀扶着立于车前。
“娘!”一记婉转娇啼自后头传来,一个外罩白色绣金丝蝴蝶锦织斗篷的妙龄少女姿态轻盈地奔至罗老夫人身旁,只见她穿着桃红色绣展枝桃花交领襦衫并同色曳地烟笼百水裙,暖融融如寒冬里盛放的一簇鲜嫩桃花。
罗老妇人托住娇娃儿的手腕,蹙眉急斥:“女孩儿家家的,如此急躁不懂规矩还成何体统?”
罗婉菲见有外人在场,遂背过了身去对着母亲俏皮地吐舌撒娇。罗老夫人败下阵来,无奈地拿手指轻点女儿的眉心,哭笑不得道:“你呀你,惯会用这招对付我。”
泫芝虽有耳闻罗家这嫡二小姐,但至今都未曾见过,所以眼下难免带着些好奇探究的心思将她细细打量。
罗婉菲也是个坦然大方的,就那样着烂漫的笑脸任泫芝瞧着,末了打趣她道:“嬷嬷,你觉着菲儿美吗?”
泫芝自知逾矩失礼,于是请罪道:“是老奴越了规矩,还请老夫人责罚。”
罗老夫人先是剜了罗婉菲一眼示意她不可再放肆,接着扶起泫芝道:“我这女儿自幼时就养在别院,外人对她知之甚少,所以嬷嬷有些新奇倒也实属正常。不过再是如何也不能坏了礼数,这次我便也就算了,望你不会再有下次。”
泫芝应声称是,尽职地行在前头前头领了众人进府。
赫连老夫人早早地坐于厅内,翘首期盼着老朋友的到来。待门外隐约传来人声,她便催促着丫鬟出门瞧瞧是不是泫芝领了人过来。
清玉疾步出门,在檐下垫着脚尖向月洞那儿张望,须臾又返身回来,喜道:“禀老夫人,泫芝嬷嬷带人正往这儿走呢!”
罗老夫人一入厅内,赫连老夫人便言笑晏晏地迎了上去,道:“自端午一别,妹妹身体可还硬朗?”
“倒还算过得去,只是现如今家里的大小事都要我拿主意,真真是累得气都喘不顺了。”
说起这已故的罗家家主,他在世时是罗老夫人膝下的唯一一个嫡子,却于半年前心疾发作,此后一直卧病在床。长老们寻遍世间名医,皆都摇着脑袋叹息一声回天乏术。又过一月,罗家家主于梦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彻底断了与这阳世间的所有联系。
罗老夫人原以为经过了这几个月的意志消磨早已将生死看淡,可等见了双手叠胸似乎只是静静睡去的儿子,便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悲恸,趴在他胸口哭得天昏地暗,若不是儿媳红着眼眶稳住她瘫软的身体,她倒也想一头撞了随儿子一起投奔那阴曹地府。
白发人送黑发人对老夫人而言无疑是致命的打击,此后她整日以泪洗面继而引发头疼昏厥,弄得阖府上下手忙脚乱地又请回了大夫给她诊脉治病。
现如今病是好了,只偶尔说到伤心处仍不免还要落下几滴泪来。
赫连老夫人拍了拍老友的手,语重心长道:“凡人皆有命数,柏儿早去既已成事实,你便莫要再多想,小心自己的身体要紧!”
罗老夫人侧首低泣道:“是我不好,没给他一副康健的身子,平白让他来人世间遭了一通罪。”
赫连老夫人不赞同地道:“知乐(yue)啊知乐,我们都到了儿孙绕膝的年纪了,你怎得还像那不经事的女娃娃,独个儿钻起牛角尖来了?”
罗老夫人自觉失态,忙拿帕子轻按眼尾道:“实是我如今仍惦记着我那苦命的孩儿,扰了姐姐的兴致是知乐的不是。”
赫连老夫人耷眉慨叹:“也怪我,本就是断肠痛事,我不该坏着脾气地还来责怪你。”
罗婉菲半隐在母亲身后,百无聊赖地拨弄腰间挂着的小香袋。她眨巴着一双杏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四下探看,待前头的赫连老夫人看过来时,又瞬间敛了神色规规矩矩地站好。
“这位姑娘是?”
罗老夫人这才想起身后的小女儿,抓着她的手拉到好友跟前道:“我家的小丫头,名唤婉菲,打小身子骨就有些娇弱,所以精心养在了别院。这眼看也快到年节了,我就派人将她接了回来,一家人趁着机会聚在一处吃个团圆饭也是好的。”
罗氏这话说得半真半假,真的部分在于罗婉菲确实是她所生,只不过‘身子骨娇弱’这说法却是与实际有些相出入。
罗氏出嫁前是蓝眼卢氏家的嫡女,生就一双澈蓝美眸。那日罗婉菲呱呱坠地,稳婆拿了小衣给她穿戴,本是闭眼啼哭的小女婴却慢慢止了哭声,眼睛撑开半指甲盖儿大小的缝新奇地打量起眼前的人。
稳婆错眼间对上,呀地低呼了一声,手下没了轻重地在小女婴手背上留下个青色的月牙指甲印。女婴作势又要啼哭,稳婆吓得忙抱起来轻哄,小娃娃咂了咂嘴,倒是乖乖地闭眼睡了过去。
椿素帮卢知乐拭净了满脸的汗,守着她睡着后才过来小奶娃这儿。她先是不悦地瞪了眼稳婆,接着压着嗓音低声地斥责起来:“嚷什么嚷?没见夫人累得都睡下了吗?要是吵醒了主子,我看你拿什么赔罪!”
稳婆急得额上冒汗,结巴着为自己开脱道:“这孩子……这孩子双瞳颜色不一样!”
椿素心惊地倒吸一口气凉,稍显失态地瞥眼看向小女婴,可这小娃娃倒好,转眼便睡得无知无觉,不晓得自己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好在椿素也不是什么没阅历的低等丫鬟,瞬时就稳定了心神摆着架势嘲笑起稳婆来:“这屋里的亮光本就不足,你别是晃了眼,连碧色和蓝色都分不清了吧?”
稳婆正待辩解,突然灵光一闪心下大乱,慌忙改了口赔笑道:“哎呀,可能真是我老太婆老眼昏花瞧岔了去,椿素姑娘莫怪莫怪!”
双瞳异色即为契子,在北州被当作极大的家族之耻。有老话说,瞳色不纯即为嫡庶有别,但若生下来的婴儿是异瞳,则为血统不正之相。
血统不正,那可是要被所有人唾弃的。
冷汗湿透了内衫,稳婆懊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怎么就管不住嘴得号了那一嗓子呢?她攥着袖子擦干了颈间的汗渍,勾着背缓缓地随椿素进了耳房。
椿素从袖子里掏出一袋金豆子递给了稳婆,稳婆刚要接却又叫她收了回去:“虽然俗话说,只有死人的嘴才最严实…”她故意一顿,吓得稳婆扑通一声跪地磕头求饶,哭嚎着喊:“姑娘饶命,姑娘饶命!”椿素瞧得满意,又接着说下去:“但若你出了罗府不日便死了,我家夫人恐会被牵累依然绕不开一些长舌妇的闲言碎语,左思右想不如留着你这条小命,就当为刚出世的小姐行善积德了。”
她捉了老妪的手,摊平了放上钱袋子:“喏,拿去。”稳婆拿稳了金豆子,对着椿素又是一阵叩谢,直磕得额头青肿一片。
“我听说你膝下还有个不满五岁的孙子,张婆婆,不为了你这能望到头的命,也要为儿孙谋划谋划不是?”
张婆婆抬脸吓得嘴巴大张,身子一软跪坐下去,两道浊泪顺着眼角的深纹滑落。
“北部四州以四大家族为首,若是你谨言慎行,将来张家儿孙也能因你这个奶奶谋个好差事,不然的话,这香火承不下去断在你手里,届时你即使闭眼入了土,恐怕也无颜得见张家列祖列宗吧?”
稳婆此时已打定了主意,她抹了把脸恭敬地以额贴地道:“老婆子就是死都不会说出去一个字,但求夫人日后多多提携我孙儿,让他能够光耀张氏门楣。”
第二日,罗氏转醒,椿素抱了小娃娃摆在她身边。
外头天光正亮,太阳暖得出奇,椿素推开小半扇木窗,让和煦的日光照进内室。小娃娃脑袋蹭着小被褥醒来,罗氏掖了掖被角,待看清女儿的瞳色随即捂唇惊呼,刚生产完的身子似又泛起隐痛。
“椿…椿素!”
椿素疾步至床边安抚:“夫人,奴婢在这儿呢。”
“你看!”罗氏指尖贴着小娃娃的脸颊,慌张地连声音都带上了颤抖:“她的眼睛!”
“夫人,”椿素跪在脚踏上直视罗氏的眼睛道:“昨晚老爷睡在如夫人那儿,院里的下人过去报信被拦在了外头,说里面正到兴头上,不好打扰。”
“那个贱人!”罗氏心绪急转,阴沉着一张虚弱的脸,脱口便是极恶的咒骂。
“夫人您莫要为无关紧要的人气坏了身子,”椿素适时制止,端了盏参茶给罗氏润嗓,“今晨老爷派小厮过来问询情况,奴婢擅自做主回了话……”
罗氏气闷攻心,用力将茶盏掷向地面,描烟雨江南的上好瓷器就这么给摔了个粉碎,“你个胆大的奴才,难道是看我生了个契子就好欺负了不成?竟还敢替我拿主意回话!”
“夫人您误会我了,奴婢这么做也是为了您跟小姐。”椿素耐心地跟罗氏道出晨日里发生的几番来回:“奴婢和那小厮说夫人您生下的小姐瞳色不纯,碧绿中透着些蓝,又直言您生产时精气神消耗太大产后需要静养,向老爷请求能搬到别院小住,那小厮得了话往回传,不久又过来了一趟说老爷准了。”
罗氏仰面躺着,听了此话如坠冰窖。她哆嗦着扯了被面裹紧自己,恨恨地盯着床顶流下热泪。
“奴婢知道府上现在多的是姨娘散着媚态纠缠老爷,您这一走势必会让人得了空子往上爬,但您仔细想想,迁至别院一来可以瞒下小姐异瞳这件事,二来等您调养好了身子,还怕挽不回老爷的心吗?”
椿素以手成梳理顺了罗氏散乱的鬓角,附耳开解道:“囿于深宅大院里的女子,做得最蠢的事便是和女人斗。等咱们解决了小姐的瞳色问题,您有一个嫡子两个嫡女在手,还怕长老会不给您撑腰吗?到时候那群狐媚子哪个还敢跟您争宠?”
女人和女人斗,逃不过争风吃醋的缘由,可斗一斗二斗三,仍是便宜了后来人,倒不如硬着腰板跟男人斗,驯服了他做自己的裙下之臣,再多的莺莺燕燕便也不值得一提。
罗氏想明白了道理,吩咐椿素收拾些紧要的物什,第二日便搬去了城外的别院。而罗婉菲从小在别院长大,直至一月前才被接回罗府,所以赫连老夫人不识得她也是有原因的。
老太太点了点头笑道:“难怪我瞧着这丫头与婉茵有几分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