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家犬--家犬(3)

奥德莉并不喜欢这种血腥的场面,她叫侍女放下帘子,听站在高台上的跛脚主持声嘶力竭地解说着角斗场中发生的情况。

什么六号用他的手臂勒住了十四号的脖子,却被十二号偷袭,双双毙命。又或是一号的矮子试图给七号的“巨人”一刀,却被七号一剑反杀,鲜血直流,肠子都掉到了地上……

在真正的多人混乱搏杀中,是没有时间小心翼翼地与对方试探的,杀死一个人只需要很短的时间。

死的人越多,死亡才会慢下脚步,给活着的人一口喘息的时间。

场上正是热火朝天,那人耳听四路、眼观八方,语速奇快,奥德莉无需往下看一眼也能知道场中状况。

她喝了一口热茶,又慢吞吞吃了半块糕点,在密集的数字中听见了几次“十九号”,无外乎是和谁缠打在了一起、又从谁的手里夺了枚盾……

“此时场上仅仅还剩五位角斗士!杀人可是体力活,此时每一位都在节省体力伺机而动……”

“等等!十九号跑起来了,他径直奔向离他最近的七号,一招跳杀!利落地切掉了七号的半个脑袋!”

“果然!即便是低贱的奴隶也想以鲜血回应美丽小姐的青睐!”

主持干这行多年,十分懂得如何将气氛推向更火热的局面。在不断搏斗中奴隶的逐渐变得谨慎小心,他既要调动他们的斗志,又需吸引看客的注意引得更多人为接下来的战局下注。

此刻,听见场上传来的恶毒谩骂,又看见十九号野兽般冲向下一个人,他似乎找到了将气氛一步步推到高潮的方法,那就是十九号每杀一个人,主持嘴边几乎都要把“美丽小姐”几个字牵出来溜一圈。

贵族小姐看中的低贱奴隶,哪还有比着更吸引人的话题吗?

侍女观察着奥德莉的脸色,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小姐,要让他闭嘴吗?”

奥德莉塞给她一块糕点,没说话,于是侍女又弯腰退了回去。

黑色布帘在人群的叫好声中轻轻飘动,宽大的布帘挡住了外界传来的一切窥视和好奇。无论场上如何热火朝天,奥德莉始终稳坐如山,好似之前所说的话只是随口一提,实则对十九号的生死漠不关心。

但只有站在她身侧的侍女知道,每听见十九号杀死一个奴隶时,奥德莉嘴角挑高的弧度。

持续了二十分钟的角斗随着一声巨大的钟响结束。

侍女在奥德莉的示意下掀开帘子,看见十九号从血泊中摇摇晃晃站起来,脚下是一具还在抽搐的尸体,众人叫骂着,赔钱的赌徒从看台砸下酒杯和果核。

视为不详的奴隶以惨烈之姿死去,才是这些人想要看见的关于十九号的结局。

那双惹眼的异瞳被敌人的鲜血染得猩红,骇人视线穿过满地体温犹热的尸骸,在众人粗鄙的谩骂声里直直望着奥德莉。

奥德莉轻轻挑了下眉毛,她勾起嘴角,深红的嘴唇在黑纱后若隐若现,她轻笑了一声,无声道:做得好。

十九号衣服被划得破破烂烂,整个人如同被血泼过,头发沾血,黏结成缕,身上的伤势都看不清。

他手脚束着沉重镣铐,被人领着带到了奥德莉面前。

到了眼前,奥德莉才发现十九号看上去还是个少年模样,顶多不过十四五岁,颈上缠着一条粗铁链,与手脚上的镣铐连在一起,锁链的另一端被角斗场的那名跛脚主持牵在手里。

主持察言观色本领极强,进门见屋里这一排排侍从侍女,便拽着手里的锁链,按着比他高了半个头的十九号忙不迭弯下了腰。

奥德莉今日来此未打家族名号,跛脚主持也只当她是一名普通贵族小姐,本打算狠狠讹上一笔,可一瞥间端坐在位子上的人袖口上用暗纹绣着一朵黑色曼陀罗,登时什么心眼都没了。

诡异的黑色曼陀罗,城里只有一种人会在衣服上绣这种纹饰,海瑟城里第一贵族,卡佩家族。

他本是代背后的大东家出面,哪想会遇到卡佩家族的人。

要知道这角斗场能在城里屹立多年,是因背后最大的老板就是卡佩家族的旁支。

这样一想,方才叫人来催收的罚款都变得烫手的起来。

跛脚主持见奥德莉带着面纱,不敢贸然指出她的身份,看见桌上那五枚黄灿灿的金币,连忙摆手拒绝,低声下气道,“这奴隶前日才到角斗场,今天初次上场,多亏了您赠给他一把刀,才叫他赢了角斗,角斗场也因此赚了个够本。”

“这奴隶能被您看上,是我们的荣幸,您尽管带走,无需再付钱币了……”

他将锁链交到一旁的侍女手里,又从怀里取出一份奴籍放在桌上,不安地搓了搓手,弯着腰就要退出去,可挪了半步,听见位子里的人出声又给定在了原地。

“拿走。”奥德莉放下茶杯,淡淡道,“我不喜欢欠人东西。”

跛脚主持心下一喜,知道这些贵族不喜欢被人拒绝,于是不再客气,五指一薅,抱着五枚金币瘸腿的黄鼠狼似的一溜烟跑了。

关门声自身后传来,十九号低着头,看见一抹华丽的裙摆和从裙底探出的一只脚,细瘦脚踝裹在黑色长靴里,他收回视线,从衣服里掏出那把短刃,满手污血地递给奥德莉。

刀柄上的红宝石已经裂成了一块块,裂纹清晰,可刀刃却仍旧光洁,不见任何刀砍的痕迹,俨然如奥德莉所说,是把锋利的好刀。

十九号蜷了下指尖,说话有气无力,显然伤得很重,举起的双手上依稀可见道道深长的伤口,“您的刀……很抱歉,宝石被人砍碎了……”

一旁的侍从神色戒备,手握在腰侧的剑上,若十九号有任何轻举妄动,两只手怕是会当场被连根斩断。

奥德莉看了眼那颗碎裂的红宝石,又看了眼他努力保持平稳的身体,平静道,“我说过,这是你的了。”

十九号偷偷瞥了眼她的脸色,见她没有要接的意思,又迟疑着把刀放回了怀里。

他身上的味道半点算不上好闻,汗渍血污,血腥味尤其浓重,当他靠近时,就连一侧的侍女也忍不住皱了下眉。

然而奥德莉却神色如常,问道,“你有名字吗?”

“莱恩。”十九号道。

“lion?”奥德莉挑了下眉, “I don’t need a lion, I need a dog.”

十九号瞥间她黑纱下的嘴唇,莫名又想起了曾经透过橱窗看见过的那朵花,他跪下去,低声道,“I’m your dog.”

他的额头触碰着冰冷的石砖,地面每日被来来往往无数双鞋子践踏,灰尘和泥土在石面上形成了蜡一般的黑灰色脏污质地。

可他毫不在意,或许因为他的脸并不比这地面干净多少,因实际奥德莉连他的面容都看不太清。又或许出自奥德莉将她从角斗场买下的感激,带他脱离了下一次与野兽的厮杀。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奴隶,一个在底层泥沼里翻滚的人,从来没有接触贵族的机会。

他甚至不懂得在这个时候,如同其他奴隶一般讨好的执起新主人的手,虔诚地在手背上印下一个吻以示他的忠诚。

但这很好,表面上的服从太过虚假,她不喜欢低俗者的谄媚与讨好,比起那些,绝对的忠诚才是奥德莉更欣赏的。

而能否让他真正地服从自己,那是自己的本领。

奥德莉并非没有见过异瞳之人,但无不是早早便在人们的排挤打压中丧生,一个十几岁的异瞳奴隶,能活下来,本身就已经拥有超脱常人的心境和能力。

他已经直面过生活的痛苦和磨难,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递给他一截救命的绳索,这样的人会比其他人更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恩赐。至少,奥德莉希望他能珍惜这来之不易恩惠。

还有许多要教给他……

裙摆晃动,黑色裙摆进入十九号的视野,奥德莉微微倾身,轻抬起他的下巴,黑色纱质手套摩擦着他下颌的皮肉,她注视着那双一黑一金的异瞳,低声道,“从此刻起,你便叫安格斯。”

“叮铃叮铃——“

清脆的铃铛声猝然响起,奥德莉睁开眼,顿时从梦中惊醒,她撑坐起来,手里握着藏在被子里的烛台,戒备地盯着大门。

但很快,她就发现门外并没有传来开锁的声音,只有把手上的铃铛轻轻晃动着叮铃作响,应是风吹所至。

她双手撑在床沿,稍稍往前倾身凝神细听,听见门外一阵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和时不时压低的话语声,慌乱不已,好像外面出了什么事情。

一旁的落地钟显示她只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她本欲走近门口仔细听听外面的情况,余光瞥间一抹白色,忽然发现了房间内的异常。

她清楚记得她将先前脱下的衣物随手搭在了凳子上,而此时,它们却整齐叠放在床边的柜子上。

窗外的月光明晃晃照落在床脚下的地面,铺陈开一大片冷玉般的辉色,一阵轻风窗户吹入房间,她若有所查,倏然偏过头,看见床尾的床帘后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人。

奥德莉举起床头的烛火一照,发现正是出现在她梦境里的男人,安格斯。

屋内的烛台熄了数支,室内光线越发昏暗,安格斯大半个身子都隐在床帘后,难怪奥德莉没能及时发现屋子里有个人。

那只金色左目正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像是在观察她的举动。

“安格斯?”奥德莉叫了他一声,对他的出现倍感意外,她不认为一个管家在新婚夜出现在女主人的婚房是一件正常的事,而且安格斯看她的眼神令她有种被看穿的感觉。

浅白的月色照在他脚下,短发盖住了小半白皙的额头,露出底下缠在右眼上的黑色布料,越发显得唯一的一只金色瞳孔醒目惹眼。

当他看着奥德莉时,就像是他在透过安德莉亚的皮囊凝视藏匿在其中的灵魂,那令她有些不寒而栗。

他如今既是斐斯利家族的管家,那对奥德莉来说便是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然而男人似乎并不这么想,安格斯听见她叫自己,忽然扯开嘴角露出了一个疯狂的笑容。他抬手捂住左眼,在奥德莉看不见的地方,圆润的瞳孔倏然拉直,化作一道不属于人类该有的细长竖瞳。

他放下手臂,取下白色手套,露出了一双满是疤痕的手,大步走近奥德莉。

在离她还有半步的距离时,安格斯屈膝在她脚边单膝跪了下来,恍惚间,奥德莉仿佛置身于梦里的角斗场中,看见了少年安格斯朝她跪下的身影。

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执起她的右手,虔诚地在她手背上印下一吻,嗓音颤抖道,“主人,欢迎回到我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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