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消息”是在又一个三天后传来的,前后整整六天。
妈被富贵拷住手脚,而我被妈拷住手脚,在大大的房间里,小小地挣扎。
一本《我与地坛》被我翻来覆去,页角都卷边。紧赶慢赶吃完饭,持着精致的妆容从白天等到黑夜,最后在暗蓝星空下,卸下一层一层的腻粉,让原本的我得以出来透透气。
妈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外面下起雨夹雪,偶尔有冰雹砸在窗子上,像桃花镇那只撞上玻璃的笨鸟。
同时响起的还有敲门声,门外是个管家模样的男人,眼神温和,他非常有礼貌:“宋夫人。”
这样礼貌的称谓,让妈发作不得,看来这位素未谋面的父亲看来并不是接妈回去做周家人的,何况他是真的重视我们吗,样子也不愿做。
和前几天周家表亲女儿的待遇有如天差地别,妈的手简直不知道往哪儿放才能体现她的学识优雅。
我轻轻叹了口气,和妈上了车。
只过了三个街区,车就停下,朝外看,常青树郁郁葱葱,枝头压着尚未消融的积雪,亭中保安下来鞠躬,为我们开门。
再驶一会儿,停在一栋三层别墅外,车门一开,立即有人上前替我们搬拿行李。
未消散的雾笼罩着这座城堡一样的房子,让它看起来像暗中蛰伏的凶兽,即刻出笼。
我们被引进院子,有一棵花叶茂盛的桂花树,遮天盖地地生在院中,途径的风都变得香气扑鼻。
仆人取过我们脱下的外衣,又递来合脚的新拖鞋,递来干净洁白的毛巾好让我们擦拭头顶融雪。
整个屋子都是红木色,唯独西南角有一架白色三角钢琴,尽管在仆人每日勤劳的擦拭下,也擦不去岁月的细痕。
我立刻想到故事中,那位被妈夺去原有的幸福生活的夫人,不禁收回视线,不再玷污这位夫人的家。
坐在比桃花镇蛋糕还软的沙发上,妈一口口小饮茶水,仆人们训练有素,面对我们这两个格格不入的外人,丝毫没有异样。
好久一会儿才从二楼传来动静,妈整个人都僵住,茶杯磕在碟上,发出很大一声。
这场面我无法描述。
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器宇不凡,兄长那双不怒自威的眼似乎传承于他,而我,和他们毫不相干,我的眼是妈的桃花眼,嘴唇是和兄长不同的肉粉色,在我看来,他和刚刚那位管家并无区别。
可我还是好演技地笑了一下,像一个真正十八岁的青春期女孩,甜甜地认他:“爸。”
周先生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却没什么感人至深的相认场面,他干巴巴地说了句:“好,回来就好。”径直走向沙发,忽略了失魂落魄的妈。
我从不知道自己有这样好的演技,强撑了一个小时,只在喝茶时,微微松懈嘴角,原来笑亦是一件难事。
午餐中唯一的互动是周先生用公筷替我夹了芹菜,我笑着吃下可以榨出汁的水芹菜,讨厌的味道淋了满嘴,我不动声色地吞咽下去,灌了一大口水。
我开始想念阿森,他总会替我消灭这些讨厌的芹菜,摸摸我的头,笑着教导我不能挑食。
饭毕,我借口出门透气,给妈一个开口说话的机会。
走到玄关,立刻有人递来烘干的外衣,是个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她自称小铃,和我一块儿出门,亦步亦趋,我实在不自在:“谢谢你小铃,可是我想自己逛逛,你不如打着伞站在这里等我,好吗?”
她顷刻红了眼睛:“是小铃太笨,惹小姐生气了吗?”
我揉揉眉心,收回对于周宅仆人的好评价,一转头,为周宅后一座美轮美奂的小楼所折服。
占地面积大不足挂齿,雕梁画栋细节考究却实在难得,飞翘的屋檐似鹤,展翅欲飞,一廊一厅,朱漆簇新,不曾有剥落的痕迹,我一时看呆了,有一种时空割裂的感觉。
我立刻感知到她的踌躇,到底转身离开,重新站在那株梅前。
深黄且圆的花瓣,淡紫色的花芯,是珍贵的磬口梅,我垫脚凑上去闻,浓香。
小铃这回倒是大方地替我介绍起来,不过也是小心翼翼:“这是…小周少爷刚出生时候…老爷和…和夫人一起栽的,想来也有二十三年整了,”
我听着她斟酌遣词造句,期期艾艾地说一些我根本不在乎的称谓,忽然觉得意兴阑珊,扫了扫肩头雪。
也不知道妈有没有说完。
望了望二楼某个亮灯的屋子,我决定再绕一圈,小铃却开始说个不停。
“小周少爷也很爱这棵树,杀虫浇水护寒,无一不亲力亲为,”她停顿了下,下了决心一样,“小周少爷人很好,小姐,您有了这样的哥哥,会很幸福的。”
“哦,哪里好?”
她眼睛发亮:“小周少爷他什么都好,我刚来宅子的时候,不太适应,生了病,管家要赶我走,还是小周少爷让人送我去医院,又给了我留下来的机会。”
我轻笑了下:“他叫什么名字。”
“周朗。”
朗朗如明月之入怀,很好的寓意,给他起名的人一定对他托以重望,是很爱他的吧。
据说我的名字,眠眠,是在我妈梦中惊醒想睡又睡不着的情况下,随口起的。我好像也没来得及问阿森,他姓什么。
“他做什么的呢?”
“珠宝设计师。”
“那他的女友…”
“温小姐,”她扬起笑脸,“也是很好的人呐,是个画家。”
我一一记下,这时二楼的灯熄灭,我打道回府,深吸一口气,重新挂上笑。
不知谈了什么,妈脸色好看很多,她拍打掉我身上的雪:“来吃茶暖暖。”
我任由她牵着进屋,周先生不在,我整个人放松下来,却也不敢软趴趴瘫在沙发,只敢稍稍岔开一点腿。
妈一巴掌拍上来,低声呵斥:“规矩点。”
不多时,周先生下楼来,说特地备下了我最爱吃的芹菜,我嘴角扯着僵硬的弧度,希望早一点结束这场谈话,大概他比我更想吧,不一会儿推脱有公事,上了楼。
我也终于重新找回呼吸,看着乏味电视节目发呆,一部狗血电视剧,毫无演技可言,唯有几个主演美丽英俊。
我自嘲地想着,还不如我演技好。
天渐渐黑下来,菜上了桌,兄长才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姗姗来迟,踏着沉缓优雅的步子进屋,嘴唇微抿,他仿佛永远在克制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