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海用老男人给的那两百块,给家里买了一大袋子的土豆。
他故意挑的最便宜的、看起来卖相最差的那一种,大多数都已经泛出了青色,有的已经冒了小芽尖。
他拖回去将这些土豆放在厨房中潮湿而又阴暗的角落里。
科学课上老师讲过,发芽的土豆吃了会食物中毒,重症患者甚至会死亡。
但这并不够。
父亲是一个身体高大的中年男人,发芽的土豆或许不能毒死他。
谭海知道父亲以前酗酒。
他剩下来的钱买了用酒,在菜市场,是那种私人酿造的,没有安全保障的,勾兑的高粱酒。
谭海从菜市场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阴了。
谭滢正在树下写作业,看见谭海,马上就放下了手中的笔,跑过去拥住他。
细长的手臂从他的腋下穿过,然后在他的背后交握住。
谭海小时候营养不够,加上男孩子发育晚,如今十三岁的他只和十岁的妹妹一样高。
谭滢把下巴抬起来搁在他的肩膀上,什么都没有说。
她在他面前,没有像对其他人一样的撒娇,没有甜言蜜语,没有假装的任性和乖巧。
谭海只从她的拥抱里尝到了对即将发生的事情的恐惧。
这是谭滢从未向其他任何人披露的情绪。
谭海回抱了她,他仰头,看着迅速变暗的天空和在狂风中枝叶狂舞的大树。
风把平民窟里随处乱扔的塑料袋卷起来飞上天,谭滢齐腰的长发也被吹得有些凌乱。
谭海把谭滢被吹散的头发拢起来。
他们在这山雨欲来的宁静之前静静地拥抱了一会儿,然后他轻轻地亲吻了她的脸颊。
他说,“幺儿,该回去了,马上要下暴雨了。”
这一场雨只下了两个小时。
父亲和奶奶回来的时候脸上都是带着笑的,他们还带回来的许多打包的食物。
奶奶用她粗糙的双手抚摸着谭滢光洁的脸颊,笑了笑,没说话。
父亲在外喝了点酒,大着舌头说,饭店没吃完的,你们拿去热一热吧。
谭滢想,应该是他们的价格谈拢了,并且还拿到了一笔钱。
五万块钱吗。
她原来……就值这么点啊。
谭海把饭菜热好,端上了桌子。
除了打包回来的菜,他还新炒了一份土豆丝。
他很懂事地将全家人的饭碗都摆上了桌子,然后问父亲和奶奶要不要再吃一点。
奶奶说她消了夜,不再吃了。
于是谭海又问父亲,自己在外面买了点酒来孝敬他,问他要不要喝一点。
父亲听了哈哈大笑。
他坐在皮料裂开的沙发上,接过酒杯抿了一口,回味起来。
父亲眯着眼睛,眼神注视着安静吃饭的谭滢,阴阳怪气地对谭海说着:“我们家里要有钱了,这种菜市场的假酒就不要再买了,要孝敬你老子,也要买点好的酒。”
谭海点点头。
这个时候奶奶进了厨房,看见那一袋子发青的土豆,大呼小叫起来:“谭海!你买这么多发霉的土豆干什么!你是要毒死我吗?”
奶奶说得来气,走过来将桌上的土豆丝端走倒掉,浑浊的老眼里泛出了恶毒的精光。
她倒了菜还不解气,一把抄起鸡毛掸子,直往谭海身上抽。
饭碗被打翻,筷子掉到了地上,谭海躲在角落里。
谭海没有为自己辩解,他缩着脖子沉默地被奶奶打,一声不吭。
老太太的力气毕竟是不够大的,父亲看了一会儿,想到了什么似的,阴鸷地笑了起来。
“又是买假酒,又是买发芽土豆的,小崽子胆子不小啊。”
他取下皮带,径直向角落里的谭海身上抽去。
谭海抱着头,皮带不过抽了几下,就开始大叫起来求饶。
谭滢在一边脸色发白地看着这一幕,她的泪水滚了出来。
她跪下来抱住父亲的大腿,哭着说:“爸爸对不起!爸爸不要再打哥哥了啊……
“是我让哥哥买的发芽土豆,科学课的老师让我们在暑假种土豆,爸爸对不起,我没有跟哥哥说不能吃,哥哥学习不好,不知道那个吃了会死人……”
男人低下头,看着谭滢的泪眼和辩驳的话语,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那酒呢?”
谭滢泪眼婆娑地仰起头,抽噎着说:“也是我让哥哥买的,菜市场的刘爷爷是奶奶的朋友,他卖的酒也很便宜,因为我们没有很多钱,才去买的他卖的酒,爸爸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他卖的是假酒。”
谭滢只有十岁,十岁的她已然出落得令人心动,美人垂泪的样子总是让男性忍不住怜惜的。
况且她说的话听起来确实很有逻辑。
父亲收回了皮带,将它重新戴回腰上,看着谭海抱着腿在角落里的样子,甩了几百块钱给谭滢,说给他买点跌打损伤的药。
谭滢拿着钱,破涕为笑。
她说,“爸爸对不起,爸爸对我们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