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层里迸射出的光线软绵绵的劈开了四处弥漫的雾,雨后初晴,榴花庭的琉璃瓦片在翻滚涌动的柔金色下熠熠生辉。檐顶绘着五色藻井,浮雕卷草的雀替,卷杀斗拱下悬着的青铜铃在风中摇曳。
王府中笙歌燕舞,正在为康王太妃傅子姝的四十四岁的千秋寿宴助兴。
这本不是个值得大肆操办的岁数,可好巧不巧,漠北动荡,柔然国国君在权斗中遭暗算殡天,刚继位的北梁帝容铮与当初远嫁柔然的合德长公主容仪是亲姐弟,于是不仅派兵前去镇压,又一旨金书,在平乱后将亲姊和外甥一并接了回来,五日前刚刚回到京华。
成人间的感情总是含蓄又妥帖,康王太妃出阁前与合德长公主是极要好的闺蜜,一别廿余年,见好姐妹在这些年里遭不少波折苦难,大张旗鼓的安慰反而不妥。索性借着自己生辰,遍邀京华权贵,为她办了一场格外盛大热闹的洗尘宴。
容仪被感动得一塌糊涂,远嫁漠北二十多年,没有一刻不思念着家乡。原以为自己已经是个被用尽抛弃的棋子,没成想到了穷途末路时,母族都还记挂着自己。终于又回到记忆中的故土,与年少时的闺蜜说了一呈话,又哭又笑,正抹着眼泪,一扫眼,发现身边的位置空了。
她讶然,“无祁呢?”
傅子姝为她的酒樽添满酒,打趣道:“都是做长辈的人了,你怎么还和少时那般迷糊。漠北的酒再烈,哪里比得上咱们北梁的一壶春醇香醉人?那孩子方才出去醒酒了,你光顾着抹眼泪,就知道你没听见。”
“唉。那也不能一个人就去了……”容仪谈起这个儿子就头疼,“你别看他这会子束手束脚,那是因为怕生。在加尔城时他可是个狗也嫌……唉,虽然自小我便教他中原的字,和他说北梁的故事习俗,但来还是头一回,今日榴花庭来了这么多人,就怕他闹出笑话。”
太妃捂嘴直笑:“我的姐姐,他都十九岁了!又不是九岁!”目光扫向座上各人,压低了声音道,“不过小祁的确很像你年轻时,好不俊俏!你之前发现了吗,席上多少姑娘都盯着他看!”
的确。合德长公主做了一辈子柔然王妃,却只有一个孩子。汉姓随父,姓白,名无祁,是个身上流着一半鲜卑族人血,却总会让太妃恍惚想起他母亲年轻时的俊朗少年——
柔然男子不蓄发,那孩子的头发乌黑透软,刘海儿遮住了大半额头,重眉深眶,有一双款款深情的茶色眼瞳,但鼻子嘴巴都很像母亲,因而有些雌雄莫辨,偏偏又身型高大,所以没有半分女气。他赴宴时穿得是漠北传统的莲纹大襟,脖子上挂着琥珀、瑰玉的璎珞,左耳戴着金镶绿松石的耳坠,在灯火下忽明忽灭。整个人珠光宝气,带着浓浓的异域气息,浑身散发着蓬勃野性——一如就像他的本名:阿史那①。
“对了。听说柔然男子成婚早,多有十五六就成家的。他这样讨姑娘喜欢,怎么到现在是孑然一身?”
“我是北梁人,哪受了柔然的规矩,所以自幼就将他管得严,用中原的规矩教他,要他一生一世一双人。最好,能给我娶个北梁女子回来做媳妇儿。说起来——明年他就该及冠了,的确要个知冷知热的人陪。且他又是个混不吝,我还要麻烦你替一定要寻个厉害的丫头,好管着他。”
“……好好。等宴席散了,留他下来说话,问问今天可见着什么喜欢的。有最好,若真的没有,咱们再从长计议……”
*
榴花庭,顾名思义,亭外种着大片石榴树。正直花季,枝头榴花如火般熊熊燃烧着。这是康王太妃最喜欢的花,所以康王为她种满了整个王府。
北梁的酒没有漠北的烈,却格外香醇,后劲大。白无祁贪嘴喝多了,吹了好一会风,脑仁还是疼。于是顺着鹅卵石铺陈的小路胡乱走,不一时绕到了一处池塘边,巨石堆叠着的假山矗立在一侧,有榴花被吹落在上头。正发着呆,从不远处忽的传来一阵猫儿似的低吟。
仔细一听,是个女子在哭叫:“哦!冤家……冤家轻些!小怜都要被入死了!”
“薛大人……您就饶了小怜吧!小怜害怕……呜呜……”
“真、真的吗?……唉!唉!轻、轻一些……好好……只要那事有人兜底,我倒也不怕了……只是……啊!小怜一会儿还要去庭中献舞……衣裳、衣裳……”
白无祁傻眼了。
来中原前母亲和自己千叮咛万嘱咐,说什么汉人最重礼义廉耻,连大襟都不许他敞开了穿。结果……他在漠北呆了十九年都没见过的香艳场景,来北梁的第一天就撞见了。
他几乎是本能地,向着声音来源悄声走了过去。
是从池塘附近的假山里发出来的。
白无祁目力好,只调转了个角度,便看见了那对野鸳鸯:女子鬓发散乱,簪环首饰掉了一地,她的个子很小,被架着腿囫囵得按在巨石上,胸前白花花的乳肉和脚腕上的金铃都随着一次次的撞击乱颤。献舞的红纱舞裙被撕坏了,在风中飘扬。男人却衣冠楚楚,只将绛纱袍撩起,将胯间的东西放了出来,连五梁冠也没有脱,只腰间的一块打眼的猫眼碧石在随着动作乱晃。
他看不清脸,但认得那身金革鹤绶。在北梁,只有四品官员才能穿成这样。
……好一个礼仪之邦。
白无祁心中暗啧,转身走了。
北梁是母亲日夜思念的故乡,和他有什么关系?一年前,他失去了敬仰的父亲,八个月年,他亲眼看到一起长大的朋友兄弟为了权势自相残杀,三个月前离开了自幼长大的土地,现在又要被一群根本不认识的长辈按着头,让他要对一片全完陌生的土地“认祖归宗”——忘掉一切,重新开始。
他讨厌死这里了。
回到榴花庭之后,白无祁特地留意去看空着的座位,忽然,肩被轻敲了下。
母亲的声音传来:“许久不喝北梁的酒,我竟也醉了。咱们去王府堂屋里坐一坐,醒醒酒,说会子话。”
他自然只能说好,收回目光,乖巧地扶着她起来。
康王太妃同时扶额,也做出做不胜酒力状,与一旁的康王耳语了两句,起身敬了座上诸位一杯酒,便宫女儿的搀扶走了。路过宾客席位时,指尖在一个人的肩上轻点,悄声道:“云杪,你也来。”
于是白无祁陪着母亲在榴花间的小径等了一时,等来的不仅是康王太妃。
女人约莫二十来岁,鹅蛋脸,远山眉,有一双碧清的妙目。梳宝髻,戴博鬓,穿着宝蓝蹙金云鸟纹团领袍。额间点着一枚朱砂花钿,耳下挂着一双东珠耳坠,端庄沉稳,优雅持重。她温顺乖巧的站在太妃身后,像白瓷,像玉雕,像一切理应被放在壁橱间被妥帖珍藏的宝物般,在月色中璀璨,在日光下生辉,在这片烈烈榴火中静悄悄地绽放,不动声色,却胜过繁花万千。
诚然说,白无祁初入北梁,根本分不清中原人的脸。时有才打过照面的人,转脸就忘了的事情发生。但这一次,他觉得他一定会记住这个女人。不是因为这张脸如何得瑰丽绝伦——而是她的裙裾间挂了一副碧玉佩。
和假山里的那个偷欢的男人是一对。
①阿史那:高贵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