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才10月,秋风一吹也就冷了,这个季节的天气是个变脸的高手,上一秒还倾盆滂沱,下一瞬就天高云淡,太阳出来的时候,比夏季的还要强一些。
路上的落叶有好几种黄色,踩在脚下咔咔的响。
天羽正赶着去工地。她们公司和日本栈板计画社合作的项目还在施工,她是翻译。
早上一场雨,泥浆铺满了整个路面。
工地就是这样的,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
“天羽!” 白天羽转头,看见王伯彦站在路口正叫她。“嗳…” 她连忙走过去。
王伯彦递来一个安全帽给她,边走边说:“定制的消防门尺寸过高。”
“那是要送检吗?”
王伯彦摇摇头:“来不及。”
言外之意就是要用成品消防门了。只是栈板对细节的质量追求近乎偏执,恐怕是没有那么容易点头。
已经是周五,那群人明天就要回日本,下次再来就是一个月之后。今天会是很难熬的一天,好多拖了好久的事都得有个定论。
消防门的事情先不提也罢,这会石田泉和老冯因为改造一个楼板开始杠上了。
原本只是一个很寻常的改动,因为石田额外提了一个要求,老冯显得十分为难,好说歹说,硬是梗着脖子不点头。
石田很有风范,说不动老冯也没有发火,只是板着脸拍了拍他肩膀走开了。
天忽明忽暗的,乌云被风卷着跑。
“鬼天气。” 王伯彦抬头看看天:“说好下班和勘测的那几个吃饭,去不去?”
“我不去。”
王伯彦只不过是随口一问,被拒绝也不以为意,他知道天羽每天一下班就回家,三点一线:公司—工地—回家。
他目光闪了闪:“你和赵墨痕,你俩怎么样了?”
天羽低了低头,一时间没有说话。
王伯彦看她这幅样子,心里有些难受,刚想开口,却突然被一旁的老谢撞了下胳膊肘,赫!“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走路都没声音!”
老谢有些激动,他刚打听到了一个消息,日方最难缠的木村翔忽然不干了,栈板来了个新人顶他。
说他难缠,其实只是针对老谢而言的,因为木村翔一直在追求老谢。
对,他俩都是GAY。
“怎么这么突然?……” 王伯彦被忽然刮起的尘土呛着了,连打三个喷嚏,这风实在是太大了,他吸了吸鼻子:“新来的是个什么路子?”
老谢摇摇头:“只知道很年轻。”
王伯彦自言自语:“不会又被谁妈投诉了吧?”
“……” 天羽无言地看看他,他是在说木村。
这没头没尾的话是带了前因后果的,好像是大半年以前的事了。那会木村翔很缠人,老谢干脆请了一周假避开他,谁知木村翔打听了老谢家地址,早上晚上的就到人家楼下苦等。
某一天,前台小姑娘姗姗刚把大门打开准备开电脑,谢妈妈就杀了过来,怒气冲冲地要求见老谢上级,老谢上级就是王伯彦。
谢妈妈张口就来:“谢军那档子事儿,你做领导的管不管?”
“鬼子都进我家小区了,邻居们怎么想,我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
“败坏社会风气啊……”
谢妈妈这一闹,木村翔被公司谈话后终于收敛了许多。原本以为就那样不痛不痒的警告一下,这事就算过去了,不知为何现在又突然发作,直接把人给炒了。
老谢听王伯彦重提此事有些羞恼。他没接话,不太自然地四处看了看,接着站了起来,走到墙角指了指地上的一个箱子:“这些是栈板带来的吧?”
天羽点点头,对他说是的。
他打开箱子,把里面的材料按记号叠放好。“还得赶在下班前去和老冯确认一遍。”
他话虽这么说,人却没急着走,叹了口气,反而又坐了回来。
天羽和老谢共事五年,也算是个老熟人了,不过熟归熟,他们的交情也只限于公事,像现在这样私下听他倒苦水,还真是第一次。
“她一天到晚催我去相亲、结婚,过正常生活。她这样我能怎么办?”
王伯彦刚才说错了话,现在有些心虚,想了想问了他一句废话:“那怎么办?”
老谢摇摇头:“反正我不去。”
他的性取向就在那,还去找女人?不就是彻头彻尾的欺骗吗?就算结婚了,九成九也会熬不过去而离婚的。
听老谢这么一说,谢妈妈立刻眯缝着眼乍舌了起来:“即便是离婚,也是结过婚的男人,听起来起码是个正常人。”
气的老谢直发抖,这意思,全世界的同性恋都变态呗!
老一辈的爸妈,大多数都有这个毛病,一意孤行,不懂尊重自己的孩子、尊重别人。
“投诉木村算什么,哪天逼急了,她搞不好跑去公司投诉我败坏社会风气。”
这一次他自己提起,王伯彦却不敢接口了。
风越刮越大,甚至狂妄,有种发泄般的快感。几条红色布条在十几米的高处飞扬跋扈,不知道是谁绑上去的,大概是讨个吉利吧。
天羽的奶奶也十分信奉这些,门前的桃树、院后的丝瓜藤上都被系上了这种红布条,都是她去庙里开过光的。
她把一头的白发盘成很光滑的发髻,一有空闲就坐在门前的桃树下念波罗蜜多经。
白妈妈时常对天羽抱怨:“念那么多的经文,也不见得把她那偏心眼给念正了。”
她把几个桃子用清水冲洗干净,递一个给天羽,“昨天明明还那么多桃子,刚才我去摘,喏!就剩这点了,都给了你大伯家,也不想想,我们家有没有吃到过一个。”
十几岁,最是敏感的年纪,白妈妈却似乎没有这个认知,时常滔滔不绝地对她抱怨。
天羽的记忆里,小时候她家庭条件在冯山镇还算上游,初中的时候,爸爸身体不好了,工作便不方便了,家里因此一下跌入到谷底。
对门的宋妈妈是镇上的医生,奶奶让白妈妈去问问医保卡报销的事情。
白妈妈的情绪在那一刻再也无法控制,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她现在恨不得装作不认识我们。”
“你不知道,昨天我在门口碰到她,问了她几句肖象考试怎么样。她居然和我说考的不好,有人天天来家里玩,哪有时间学习。”
“她说这话什么意思?不就是让天羽别去她家了吗?”
奶奶看了看她,叹了口气:“你和她说那些干嘛?”
白妈妈还在哭:“我说什么了?我是没话找话说罢了,门对门的住着,见面不问孩子,难道我问她新找的那个姘头吗?”
奶奶突然把脸一沉,恨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天羽以后会给我们争气的。”
白妈妈的自怨自艾久而久之变成了抑郁,脸上总带着一股散不去的郁色。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这些事了,天羽也不知道想起这些是为了下狠心离婚,还是因为终于决定了离婚,所以害怕妈妈将做出的反应。
白妈妈的反应一向比天羽预想的要更糟糕。
那一次她吃安眠药了,在知道了天羽和宋肖象的事以后。
“你不知道宋肖象他妈妈有多看不上我们家吗?穷要穷的有骨气。”
穷要穷的有骨气,这句话是她一直对天羽说的,但是她自己首先就没有做到。
就在那一瞬,天羽是明明白白恨她的。
离婚吧,她心想。
离婚这个话题,赵墨痕提起过几次,她都没有答应。
事实上,他们已经分居三年了。
怕什么呢?她总不能一直活在妈妈的阴影里。
风把她的头发吹散了,她胡乱梳理了几下,捆了个丸子头,露出一张清清爽爽的脸庞。
她回过头来,在尘土中看到了一个身形,再过一阵,连面目也看得清楚了。
刚刚回忆里刻意被她抹去的某一部分忽然鲜活了起来,甜和疼都有了层次 — 苦涩、缠绵、欢愉、绝望。
中午回到公司,天羽趴在办公桌前发呆。
正是午休时间,新来的几个实习生叽叽喳喳的,对同样新来的建筑师尤其兴奋。
蓝蓝:“木村怎么突然不干了?”
“八成是……” 林峰做了个口型:“暴—毙!”
“切!” 一堆白眼飘来:“爆菊还差不多!”
听见的人都笑了,林峰自己也笑了起来。
“艾艾!” 他继续打击她们:“好女不嫁建筑男,你们没听过吗?” 干建筑的男人,暴毙,只是早晚的事。
他反正一说到做建筑的苦楚就没完没了,大家都习惯了。
天羽转头看了林峰一眼,忽然问他:”年轻的建筑师不都从打酱油开始吗?”
“看多年轻?”
“28, 吧? —就是顶了木村的那个。”
林峰吓了一跳:“这么年轻!就被调到这个项目?” 想了想又问:“是日本人吗?”
天羽马上摇摇头:“华人,好像一直在德国。”
林峰说:“那就不清楚了。”
在日本,有一个说法,进入一个大项目的核心团队要工作八年,才够资格。
当时木村翔进这个项目的时候,已经工作11年。
有一个叫苏杭的实习生脱口而出:“会不会是石田或者某个高层的女婿?”
天羽看看她:“为什么是女婿,不是儿子?”
“纯华人在日本很难混到高层啊。” 她摇摇头,做出一副很惋惜的模样:“怎么办?怎么年轻有才的男人都有主了呢?”
“我听说日本人喜欢提拔自己人,岳父提拔女婿这种事不要太常见哦。” 她那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居然把另外两个实习生也说服了。
林峰对她们几个哭笑不得,要真这么简单,栈板的口碑怎么来的?
“天羽,你和石田说的话最多,你说呢?”
“我哪知道……” 她吱唔了一声,声音轻飘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