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一场雨,山林间弥漫着草木清气,鲜红的凤凰花落了一地。
谢云衣端着一碗雨水,坐在屋顶上看着对面屋里正和辜弘对弈的管重烟,他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藏青色葛布道袍,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拈棋子的手莹白如玉,修剪整齐的指甲缝里都找不出灰尘,他这个人干净得出奇。
辜弘与他棋力相当,局势胶着,谢云衣等了近两个时辰,几乎要睡着了,才看见两人收官。
辜弘赢了半子,心情愉悦,很有谈兴,想和师弟聊点什么。
“师弟,你最近怎么不去看冯姑娘了?”
管重烟蹙了蹙眉,显然不喜欢这个话题,淡淡道:“那部《洞玄灵宝定观经》我还未看完,最近不想出门。”
谢云衣听了这话,却有些不是滋味。原来他也没什么事,只是为了一部经书,便冷落她两个多月。
辜弘道:“冯姑娘毕竟是凡人,往后你飞升了,她一个人也怪可怜的,你还是多去看看她罢。”说着拿出一只布袋,道:“上回她请我吃瓜子,这些干果你帮我带给她,算是回礼。”
管重烟答应了一声,待他走后,将那袋干果收了起来,拿了本书坐在榻上看着。
谢云衣忽然觉得他有些陌生,或许她并不是很了解他,或许他有些心思想法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天色渐渐黑下来,谢云衣端着这碗无根水,心中打起了退堂鼓。
当年夺他元阳,今又假扮凡人骗他真心,以他的性子,知道真相,必然对她恨之入骨。她今日之所以来,是想着他对冯思思的爱能抵过恨,他们能像甄觅与素秋一样做一对不羡仙的鸳鸯。
可万一他的爱并没有那么多,万一真相揭开,他便与她反目成仇,她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时一个青衣小道童手执拂尘,沿着石径走过来,进了院子,走到房中对管重烟一揖,道:“小师叔,师父请您过去一趟。”
管重烟放下书,跟着他出了门,往空翠堂去。
谢云衣迟疑再三,心想来都来了,就算结果不如人意,大不了一拍两散,天下男人多的是,何必在他这棵树上吊死?
于是走到屋里,用发簪刺破手指,将一滴血滴入雨水中,倒入了桌上的茶壶里,晃匀了,又到外面躲着。
不多时,管重烟回来了,倒了杯茶,喝了一口。茶味很浓,盖住了那一点血腥味,他并未发觉,吃了半盏茶,又拿了书坐在灯下看着。
谢云衣满心忐忑,不敢看他接下来的反应,化作一道清风落荒而逃。
等他恢复记忆,自然知道是她来过了,是爱也好,是恨也罢,总归会来寻她的。
月落日升,谢云衣看着窗外天光渐亮,也无心出去摆摊,就在屋里枯坐。这一日过去,除了安安来叫她吃饭,再无人来。
她活了五百多年,头一回知道时间走得这样慢。
第二日,第三日,亦是如此。
怎么会这样,难道想起当年的事,知道了她的身份,他便无爱亦无恨了么?
事情朝着她没想到,最糟糕的方向发展,她茫然无措,觉得自己似乎一无所有了。
已是早春时分,风中带了几分暖意,一阵阵吹绿了江南街头巷陌的柳枝。
这日天气晴朗,安安与婢女在院中放纸鸢,忽然一阵疾风将纸鸢吹到了院墙外的一棵大梧桐树上,挂住了。
这纸鸢是亲戚送来的,一共有十几个,这个美人样的做得精巧,安安最喜欢,便叫小婢去搬梯子。小婢是个十二岁的丫头,细胳膊细腿,比她矮一头,气喘吁吁搬来梯子,爬了两级便两腿打颤,不敢再爬。
安安活泼胆大,见她如此不济事,嗤笑道:“你下来,看我的。”
小婢急忙下来,帮她扶着梯子。
安安提起裙子,噔噔噔爬到了最上面,低下头来得意洋洋地朝她笑。
小婢满脸紧张道:“小姐,您小心点,听说卫千户家的小姐就是从梯子上摔下来,人倒没事,把身子喜抓去了。如今二十出头了,还找不着婆家。”
安安啐她一口,道:“那些男人自己也不见得守身如玉,偏要姑娘家清清白白,就是摔了一跤落了红,他们也不待见,当真是宽以待己,严以待人,没意思。”
这小姑娘常听谢云衣说那一套不容于世俗的道理,深受其影响,自觉身为女子,活在这世上处处受制于人,十分憋屈。
小婢是个俗人,不能苟同道:“小姐,您又说傻话。”
安安翻了个白眼,懒得同她再讲,心想待会儿去找冯姐姐放纸鸢。她攀住一根树枝,踮起脚去摘枝丫上的纸鸢,不想那树枝不够结实,咔嚓一声断开了。
安安身子一倾,从梯子上摔了下去。她听见小婢一声惊叫,衣料簌簌作响,腰上一紧,身子落入一人怀中。他鬓角的散发抚过脸庞,一双狭长的凤目在阳光下色泽如琥珀,鼻梁挺拔,薄唇锋利,俊美如斯。
安安看得呆住,落地了尚不自知。
男子松开手,微微笑道:“小姑娘,你没事罢?”
安安回过神,羞红了脸,后退两步摇了摇头,蹲下身深深道个万福,道:“多谢公子。”
男子抬头看了看还在树枝上的纸鸢,纵身一跃取了下来,递给了她。
安安接过纸鸢,再次道谢。
小婢唯恐这男子不是好人,坏了小姐的名节,忙道:“小姐,我们回去罢。”
安安向她点了点头,又看了男子一眼,转身往回走。
他长得真好看,身上不知是什么香,淡淡的,有点像木香,又有点像麝香,走了好远还能闻见似的。
自己若是个男子,还能问一问他的名姓,偏生是个女子,问也问不得。
安安呆望着手中的纸鸢,怅然若失。
未出阁的少女,心如平镜,一颗石子便能激起千层浪,何况一张英俊的脸,一场春日里散发着香气的邂逅。